不差錢的“高消費圈”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南京新街口中心廣場靠東向北的中山路上,有一家市糖煙酒糕點公司開設的太平村食品商店。這個國營單位一樓的門面并不算大,但所經營的商品卻不一般。
據原新華日報高級記者吳友松回憶,那時太平村食品商店的一把手,與著名女作家“丁玲”同名同姓,故而印象深刻。他說,在那個買什么都要記證憑票的年代,該食品店臨街的柜鋪卻可專售名煙名酒、高檔糖果糕點等,有錢可以隨便買。原中國傳媒大學客座教授程瑞生稱,買太平村的糖果,是當時年輕人的時髦。——那時有能力買得起高檔商品的人群,多半不差錢,是為“高消費圈”。
在太平村的二樓,由其甜品部經營著南京最早的茶餐廳。據當年店里的老職工彭榮芝回憶,除了各色冷飲,還賣自制的赤豆元宵、酒釀元宵等甜品。最受顧客青睞的是兩毛錢一大杯的牛奶,那時訂牛奶要憑計劃,不少市民就是為喝一杯免券的牛奶來到太平村的,且是每天都來,無論刮風下雨。
據原某報副總編輯黃荊漢回憶:在那個計劃經濟過緊日子的年代,太平村供應的糕點可謂“洋盤”,不但有西式的布丁、馬芬、布朗尼等,上海的梅林牌罐頭還可拆零分成一小碗一小碗賣。有件往事令老黃記憶沉重,他寫道:“有次我在家里(拿)了一張10元的錢,帶兩個要好的同學去太平村消費,服務員接過錢后打量我們半天,讓我們坐下來等著。不一會來了一位民警把我們帶到派出所,審問錢是從哪里來的,五年級的學生拿著10元錢的大票,怎不令人生疑。直到家長來領,才放我們回去……這次被‘拘’長達兩小時之久。”
那時太平村二樓的冷飲店營業廳十分敞亮,乳白色的客桌按“九宮格”擺放有序。在水晶玻璃吊燈的照射下,長廊式吧臺、三條腿高凳、可折疊靠椅,盡顯浪漫情調。于此消費,從汽水、桔子汁、檸檬汁,到冰磚、雪糕、老酸奶、冰淇淋,以及黑啤酒、香檳酒……可以說,除了雞尾酒應有盡有。在物資并不豐富的當年,那里不輸上海南京路的豪華咖啡店。
那時的圈子雅稱“沙龍”
1978年,緊隨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話劇《于無聲處》讓觀眾聽到了新時代的“驚雷”。那一年秋,該劇在市工人文化宮由青年工人業余宣傳隊演出,觀眾爆場,一票難求,好評如潮。
演出大獲成功,離不開話劇團某退休導演的悉心指導。為表達對老導演的感激之情,參加演出的菜鳥級演員以眾籌方式集資28塊錢準備宴請導演。可一算,若要下館子,在隔壁的大三元飯店,恐怕連半桌菜也吃不起;如到街對面的勝利西餐廳喝咖啡,也不夠每人一杯。于是有人提議,勝利電影院旁的太平村食品商店,全體小撮一頓或許夠用。于是,一眾“嘩啦啦”真的奔向太平村,到那將店里冷飲照單全點,整30元,扣去汽水退瓶費抵2元,正好28元。
菜鳥們雖然未能如愿——讓老導演享受美酒加咖啡,但以汽水代酒,各人都敬了他一杯。老導演看到眾弟子的一片好意格外開心,并不在意是什么飲料,來者不拒,直到汽水灌至嗓子眼。
自此,這支業余演出隊,凡討論劇本、研究排練、演出后慶祝等事宜,都要去太平村冷飲店。這個據點鬧中取靜,雅俗并存,久而久之,引來更多文藝青年前來,故而自詡“文藝沙龍”。
說到“文藝沙龍”,就不得不說在太平村冷飲店的白墻上曾掛有的許多幅風光攝影作品,其中就有我拍攝的一幅。
那是1980年初秋的一天。天不亮,我就騎車趕去中山陵,早早在水榭對岸架起了相機,哆哆嗦嗦蹲守了很久,終于等來渺渺晨霧在水面上蔓延開來,趕緊“咔嚓、咔嚓”連拍數張。
正在自我陶醉之時,冷不丁,有人拍我肩膀——說要給我一個驚喜。不等我問“哪位?”只見他對準水榭由遠而近連拋出3枚石子, “噗通”“噗通”“噗通”——砸入湖中最遠的石頭有拳頭般大,砸到湖中心的有鴨蛋大,砸在近前的只有乒乓球大。
我通過相機鏡頭向前方望去,只見水榭前的湖面出現了大中小3個漣漪,隨著波圈水紋逐漸擴展,3個同心圓一圈套一圈交叉著漸漸擴大,畫面極富幾何美感!
“咔嚓、咔嚓”,等我連續將所有膠卷拍光后再瞧拋石的“仙人”,他已轉身離開,走不多遠又掉臉丟下一句話:“你剛拍的膠卷,一定要送圖片攝影社去沖洗!”一句話點醒了我。
太平村二樓還是攝影愛好者聚會之所,這都拜一街之隔的南京圖片攝影社所賜。當時,但凡全市舉辦攝影賽,參賽作品的膠卷都被指定由該社沖印放大。攝影發燒友去過圖片攝影社,往往會穿過馬路來到太平村二樓。在冷飲店與同道中人切磋一番。久而久之,“攝影沙龍”也常駐太平村冷飲店了。
順便說一下,我拍的那幅《水波蕩漾》,作為光與影、動與靜的“丹青水墨畫”攝影作品,經“攝影沙龍”的好友向太平村冷飲店推薦,被放大掛在墻上作店堂裝飾了。而創意《水波蕩漾》的“仙人”,我后來才知道,他就是江蘇省攝影家協會會長顧東升大師。
金陵首家“室內英語角”
南京“英語角”在1982年自發形成,地點就在鼓樓電信大樓旁現在的市民廣場一角,每逢周六晚7點至12點,全市英語愛好者便會聚集在那里用英語進行交流。這個純民間性質的自學交流場地,天氣晴好且不冷不熱時常常可達數百人之多。那時的年輕人,肩負著“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理想,“英語角”是他們開拓眼界的窗口之一。
據南京廣電集團紀錄片導演、高級記者朱建寧回憶,他在中學當過英語課代表,英語成績始終位列全年級前兩名,一篇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說》曾獲得全市中學生英語演講比賽一等獎。南京“英語角”形成時他正上高二,為了練口語基本每個周末都會去一試身手。那時老外鳳毛麟角,多是南大的留學生,能上前去對上幾句英語,已經感覺呱呱叫了。
到1983年,金陵飯店開業。入住這座豪華五星級酒店的老外中,參團旅游的中老年外賓居多。白天游玩之后,吃過晚餐便常常就近逛街。新街口一大圈遛彎過來,鬧中取靜的太平村冷飲店便成了他們的自然之選。于是,“旅游圈”、“翻譯圈”在此相繼形成,鼓樓廣場的“英語角”也有了新領地。
在太平村冷飲店,老外紛至沓來。不遠處的南京大學、東南大學等高校的師生自然也不會放過與歐美來客面對面交流口語的機會。很快,作為全市首家“室內英語角”被大家認可,各院校學生結伴光顧,一個個開放的小圈子在太平村冷飲店逐漸形成,與鼓樓廣場“英語角”相輔相成,互成犄角,交流不斷。
值得一提的是,某大學外文系有一助教,自謙“略通歐洲多國語言”,鼓樓英語角的興起,他是參與發起者之一,被英語愛好者們尊稱為“輔導員”。據傳,他在1977年恢復高考中金榜題名,畢業留校任助教。鼓樓“英語角”每逢周六華燈初放時,就可見到他忙碌的身影,直到午夜,總是最后一個離去。次日,他一覺醒來迎來周末,耳朵根發癢,想必是被在太平村“室內英語角”的人惦記了——在那里,與“歪果人”交流口語,“輔導員”自然要臨場指導。
一個周末,這位助教剛進太平村冷飲店,就被早等著他的德國某大學教授拽住,坐而論道起歐洲語言學。助教與教授名為切磋、實為對掐——各自闡明和維護著自已的觀點。兩人邊喝邊聊,大半天消費了3扎黑啤,其中那德國教授一人就喝了兩扎半。結賬時一算,人民幣180元錢。說好的AA制,于是各付款90元。90塊錢,對那位老外來說,這點小錢算是“恩格爾系數”小開支;而這位助教的月薪全墊進去都不夠,還得填入八小時之外的加課補助費。
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又一撥中高檔消費群體加入太平村冷飲店:“此地無銀三百兩,涉外婚姻戀愛場”。金陵飯店開業后,身著“藕裙”女服務生的美譽度一時遠播海內外,成為外籍單身男子求偶的“眾矢之的”。那些金陵飯店美女每次光顧太平村冷飲店,無不挽著外籍男友相伴而至。女方考慮的是未來的生活將在國外,為循序漸進地適應國外語言環境,便常與準丈夫光臨太平村的英語角。據傳,金陵飯店首批被選聘的女服務生最終所剩無幾,絕大多數被“黃鼠狼拖小雞”,都遠嫁了異國他鄉。
不過,歐美男青年對中國的知識女性更上心。在太平村,有眾多女大學生前來求教英語,惹得這些老外“這山望著那山高”,其中不乏就有金發碧眼的陳世美“炮打隔子象飛田”,轉而去追求女大學生了。
“閨蜜圈”的偶像談資
于斌(化名)因居遠郊板橋的軍外院(現國際關系學院)家屬大院,他難得進城一次,只是太平村冷飲店的稀客。然而,這位面目清秀的小白臉,卻是太平村“閨蜜圈”中的偶像級英雄。于斌的成名,是他在對越自衛反擊作戰中用“空中飛人”的雜技手段,搶在越軍炮火覆蓋前,將陷于雷場的5名女兵成功解救。
是年,于斌身為某師政治部的宣傳干事,率領一支文宣隊趕往前線慰問演出。在臨近我方前沿陣地的高地山腰,有5名女兵內急,步入不遠處的草叢中,等她們發覺此處是雷場,正慌不擇路欲往回奔時,被于斌急令叫停!此處本是防范越軍背后偷襲而密布的雷區,雖處在山的反斜面不懼敵方炮轟,卻唯恐越軍炮火覆蓋而引爆雷炸……危急關頭,這些女兵紛紛掏出預備好的遺書,填下當天日期。其中一名“戰地黃花”的遺書很特別,她在給部隊當首長的父親留言中叮囑:務必捎口信給她“閨蜜圈”的姐妹,若她們再去太平村聚會,請留一空席,桌上放杯冰淇淋,插一朵血色玫瑰,以示她到場相陪了。
話說正在萬分情急之下,于斌已與雷場外的文宣隊員們就近砍翻3根超長毛竹,飛快削去枝葉,然后與吹管笛、拉風琴的兩男兵一起各持長竹竿,“一二三”、“三二一”,依序將那5名女兵逐一用“竹叉”挑起、高拋,甩到背后,其他隊員則七手八腳奮勇接抱。真可謂一氣呵成。待對面高地越軍觀察哨瞭望到中方陣地“空中飛人”,緊急通知遠程火炮齊射時,于斌早已引領小分隊鉆入了防炮洞,毫發無損……“戰地黃花”遺書中相約太平村的叮囑,亦成了日后她和朋友的美好回憶。
一個小小的太平村食品店,從“不差錢”群體,到圈子的各種“沙龍”,從“室內英語角”,到“涉外婚姻戀愛場”,再到戰地遺書中給“閨蜜圈”的留言,無不記載著一個時代的變遷。現如今,太平村食品店等那一連片的店面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南京最頂級的商城——德基廣場。
作者張長寧,1954年生于南京,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學歷,分別在南京日報、新華傳媒集團從事新聞采編業務整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