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翻開《連云山的鈴聲》,心里還有些漣漪,說好的是報告文學,怎么看卻像是一部電影劇本。畫面感極強。一位靠聲音吃飯的鄉村教師,居然患有嚴重的神經性咽喉炎,而且幾乎達到完全禁聲的地步。這不就是電影劇本中常見的處理方式嗎,在人物主要運動方向,設置一個與之完全相反的人設,或者叫負價值的定語,比如,暈血的屠夫、不識數的數學老師、無腿的短跑運動員等等。
讀完全書,感覺卻大不相同。《連云山的鈴聲》原來講述的是湖南平江縣偏遠山區的“單師學校”大巖小學里唯一的教師胡厚興,即使身患多種嚴重疾病,依然以一己之力承擔學校的所有崗位,43年來,他教書育人、默默奉獻,啟蒙了鄉村里的三代人,用自己多病的身軀燭照了孩子們的明天和鄉村的希望。
作為描寫鄉村教師的文學作品,角度的選擇尤為重要。作家肖靜從“無聲課堂”和“單師學校”兩個維度進行層層推進,勾勒出一個讓讀者耳目一新又腦洞大開的特殊小世界,引起了讀者積極的運思反饋,讓這一鄉村教師的故事呈現出與過往敘事煥然一新的面貌,使得讀者的關注度一直在線。
由于不能發聲,于是挖空心思想出諸多教學方法來因材施教,如“板書提示”“自問自答,互動禮物”“個性表揚”“愉快教學”“撲克信箱”等。潤物細無聲,在教育實踐中,實在的行動比蒼白的說教更有啟發意義,胡厚興也實踐著這一理論。這些方法是因為禁聲之后才被迫想出的嗎?試想一下,如果胡老師正常發聲,這些好的教學方法會和孩子們見面嗎?如果他沒有完全禁聲,教育效果會和現在一樣好嗎?答案一定是或然的,歷史不能進行假設,孩子們的教育也經不起這樣的假設。
對胡厚興一天的工作記錄,從“門衛”打掃操場,到晨讀“當面批改作業”,到分時段分年級分性格上課,語文課增加快樂,數學課注重思維,美術課培養觀察,大課間盡展天性,家訪和家長講清事理,到“清潔工”打掃衛生關閉校門,每一個細節都看似凡常,但串聯起來之后就呈現奇觀,而把這一天的功課擴散到一個人43年的每一個一天,瞬間就變成了一個人的史詩。當然,除了胡厚興老師本身事跡的感人之外,肖靜的敘事功力對于時間空間的相互轉化能力也是相當值得稱道的。
讀者會感動于胡厚興的付出,他對大山孩子、對整個大巖村的根本性改變,卻少有人會發現,作家還細致地表現了大山孩子以及整個大巖村對胡老師的成全——他從一個自認為“讀書沒有成氣候,工作沒有什么成就”“一根朽木,雕不出花的木頭”的“好平凡”“太平凡”的人,成為了一位遠近鄉里不可或缺的人物,而這種改變似乎在不經意之間就完成了。在他成就了山村孩子的同時,山村孩子也成全了他。而這動人心魄的雙向奔赴,在作者細膩的筆觸下反映得尤為動人。
在重現胡厚興一天工作的文字中,有一個細節很值得反復品味。“胡厚興的一天,是從當‘門衛’開始的”,而文章最后,“胡厚興的一天,是以做‘清潔工’結束的”。在這里,肖靜用兩個場景不露痕跡的比對,隱喻了以胡厚興為代表的鄉村教師,不僅是中國鄉村文化的捍衛者,更是中國鄉村文化的守護人。
有一種教育,是傳承,從劉醒龍的《鳳凰琴》,到劉慈欣的《鄉村教師》,再到肖靜的《連云山的鈴聲》,從張英才,到李老師,再到胡厚興,一脈相承,從來沒有改變。《連云山的鈴聲》中也有著力的表述,啟蒙胡厚興的老師們退休后還繼續關注胡厚興,胡厚興正在啟蒙人,而胡厚興啟蒙過的人又在啟蒙他人。讀到這里,不禁令人唏噓感嘆,掩卷而思。
作者講述的,雖然是“單師學校”的教師,在字里行間卻有一種中國鄉村教師群像的塑造,任何一位讀者在讀完本書后,都能清醒地感知到,在中華大地上,無數位胡厚興在悄無聲息地奉獻著。“在他任教的43年里,沒有一個孩子輟學”,如此簡單的一句話,足以讓人動容。無數位如胡厚興一樣的鄉村教師,立起就是豐碑,倒下化為甘泉。
好的報告文學一定是沉浸式的寫作,肖靜實現了驚人的細節展現,從學校周圍的林木,如苦楝樹、梨樹、獼猴桃樹、山楂樹、櫻花樹、椿樹、喜樹、杉樹、楓楊樹、桂花樹、狗骨樹、楓樹,到棲息在林木之上的鳥類,如喜鵲、斑鳩、麻雀、烏鴉、畫眉等,無處不在地隱喻,教育就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許多細節,作者都做了相當精準精致的描述,使讀者頗有一種身臨其境之感。
作家肖靜筆力勁健,近年來各種體裁的作品都付梓成書,《連云山的鈴聲》是一部報告文學,卻具備了劇情院線電影的所有要素。肖靜能在如此向好的創作狀態中,保持對自我的超越,尋找新的突破,實屬難得。我們也有理由期待她的新作給廣大讀者帶來更多的發現和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