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五谷沒有不生災,病是常有的事,盡管有人諱疾忌醫(yī)。我不諱疾,卻忌醫(yī),平生最怕見的人便是醫(yī)生,除非病得要死要活,輕易不肯會見他們。我對疾病采取的對策是逆來順受,和平共處。自然,這不算積極的態(tài)度,積極的態(tài)度應(yīng)當是“預防為主,及時治療”,從事醫(yī)療衛(wèi)生工作的人常用它來教育患者。預防固然積極,且重要,但真正病魔偷襲過來,其實防不勝防。早先,有一個健壯如牛的同學,綽號“大洋馬”,一幫同學中常常作為我這個瘦子的反義詞,成年后,生活條件各方面都不錯,也很注意身體,想不到突然就被病魔征服,一病不起。反是我這樣瘦不拉嘰且不知調(diào)理生活的人,竟依然故我,瘦得精神,讓人覺得仿佛有點對不住那位同學似的。當然,這只是特殊現(xiàn)象,沒有代表性,說明不了什么。孩童時期有個兒歌:“干凈干凈,吃下去生病;馬虎馬虎,吃下去帶補。”說的似乎也是越預防了越不行,顯然不科學。兒歌一般不要求有科學的嚴謹。
病本身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病痛病痛,病與痛是孿生姐妹。希望自己生病以病為樂的人,世界上恐怕找不到,除非腦瓜子不怎么清爽。腦瓜子不清爽先就是一種病。西施的心口病犯了,用手捫著,蹙起眉頭,她的自我感覺絕對是一種痛苦或難受。別人卻說這模樣兒美,還有東施來效顰。東施效的是捧心蹙顰的模樣,不是心口真的疼痛,難怪效來效去總不似,反留下笑柄,讓人們笑到今天。這是兩千年前的事,倘是今日,緊要的是及時將西施送進醫(yī)院作心電圖檢查,然后對癥下藥,治病救人,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龔自珍辟病梅館療治病梅一樣,“解其棕縛,縱之,順之”,也是一種“梅”道主義的做法。這樣去做,“梅”道固是“梅”道了,而“梅之欹、之疏、之曲”,概言之,所有病美之姿將蕩然無存。這是美與善的一點小矛盾。
《今世說》記毛稚黃善病,人心為憂,毛曰:“病味亦佳,第不堪為燥熱者道耳!”世人大約“燥熱者”居多,真能體會病之佳味的人,稀罕得如鳳毛麟角,至少在我熟悉的人群中未發(fā)現(xiàn)有此等高人。燥與不燥,抑或與年齡有關(guān)。年輕朋友們一般不大生毛病,即如傷風感冒頭疼腦熱一類小毛病,也大都來去匆匆,尚來不及體會,已了無蹤影。到了年歲一大,這病痛雖不是邀請來的,卻來了一般不大肯去,且每每這病去那病來,川流不息,捷止于身軀使之如眾病之巢。這種時候若還似年輕人一般的“燥”,日子還怎么過得下去?不如退而與病相安無事,互敬互諒,從中尋得一些佳味。蘇東坡的“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想必是中年以后才可能有的寬容。至于王安石的“病身最覺風霜早,歸夢不知山水長”,已經(jīng)是桑榆之年的蒼涼了。
對于不會休息的人,病是“教人學會休息的女教師”。會不會休息本因人而異,一般說,無疾無痛的人每每氣盛,秉燭豪飲或挑燈作方城戲,任它“半夜雞叫”“東方紅”,一馬放出去,義無反顧。這便是不會休息。倘若抱病在身呢,你便不得不高懸免戰(zhàn)牌。又倘若常有疾病來訪,免戰(zhàn)牌就只好常懸,久而久之,休息也就等于學會了。有個偉人說過:不會休息便不會工作。這么轉(zhuǎn)彎抹角地一想,生病似乎也有一定積極意義。
不久前,讀了一篇小說,題目也是《病》。看了題目以為與我要說的大致差不離,讀到后面才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小說的主人公什么病都沒有,只是想問題看問題對待問題與周圍的人不一樣,比如眾人說犬是貓,他偏說是狗,眾人說牛生蛋,他偏說雞生蛋,所以,到處碰釘子,最后被送進精神病院治療。是一篇說不出什么滋味的小說,讀完后有一種上當?shù)母杏X。但也算明白了原來還有一種不具有解剖學和生理學意義的病。與本文所說的“病”風馬牛不相及。
作者介紹
子川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駐會專業(yè)作家,文學一級,曾在《詩刊》“詩人檔案”、《詩探索》“詩壇峰會”、《星星》“首席詩人”、《名作欣賞》“新作拔萃”等欄目,刊發(fā)個人作品與評論專輯或?qū)n};在《收獲》、《文學自由談》、《世界文學》等刊登發(fā)表小說,隨筆,文論;出版《子川詩抄》、《背對時間》、《把你鑿在石壁上》等六部專著;作品被五十多種年選選本選錄,并被收入大學《寫作學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