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頭的臺歷又變得很薄,讓人不怎么敢去掀動,雖然薄至無有可以換一本厚的,畢竟是另外的一本。生命就這么被一頁頁掀去。不掀也未見得就不去,只不過有一疊紙片,比沒有要直觀得多。假定人生百年,生命的日歷也就三萬六千五百頁。倘若人一生下來即有知性,面對垛得很高的日歷紙,一定會有一種很“富有”的感覺,有一種不知怎么來消費這筆龐大“財富”的茫然。
事實上,大約二十歲以前,我并不自覺有這一大筆“財富”,及其彌足珍貴的程度。如今,當我不斷提醒孩子要珍惜時光然而收效甚微,這才明了“不自覺”原來不是哪個人的專利,帶有相當的普遍性。就這樣,從不自覺到自覺,我想我至少憑空付出了六千多頁日歷,不具任何收條的付出。人生七十古來稀,且不說許多人其實達不到七十這一標尺,人從七十往上,機體老化,精力衰退,自覺已不成問題,“水擊三千里”的力道卻不足。仍以人生百年作基數,末三十年近一萬頁日歷紙片,仿佛被風掀過去,像風滑過樹叢一樣,多少有點不由自主。斬頭去尾,運用極簡單的加減法,即可計算出我們能夠自覺并有能力支配的日歷,不過兩萬頁,按年度裝訂成冊不過五十本。這還是排除天災人禍、滿打滿算的一筆如意帳。
五十本日歷都碼在生命的案頭,右邊與左邊各有差不多高的一垛,我便在那里,一頁頁、一本本地,將它從右手移到左手,從未來移向過去。當未來一天天“矮”下去,過去一天天“高”出來,心中不免有點恐慌。那神情倘使能繪出,大約有點像孔乙己用瘦骨嶙峋的手捂著只剩有幾粒茴香豆的碟子,說,“多乎哉,不多也”。明知道剩下的“茴香豆”不多了,卻又無法不去消耗它,哪怕一粒豆子分八瓣地去耗用,終歸還是消耗。強烈的貧乏感每每攫住你。時間財富與物質財富的最大不同,在于后者可以有增有減,而前者卻只能逐日減少絕無增加的可能。日暮歲晚,無可名狀的苦楚,總來糾纏。
曾跟一個要好的朋友說過,秋去冬來之際,我的情緒極差,或許這種說法太朦朧,說了他人未必能理解。相反,在年之初,面對厚厚一本尚未掀動的臺歷,心境要好得多,起碼有一種重新開始的假象。這或可以說是一種自欺。這種自欺的積極作用在于,當你相信一切重新開始了,會不由自主地擰緊發條,快節奏地運轉起來。自然,這也僅僅是年初的事,隨著歲月的深入,發條的力不斷地釋放,節奏又漸趨緩慢,歲之晚,松弛的發條已無力啟動這部機器,剩下的唯有對浪費時間的自責和沮喪。
曾經不止一次規勸小孩要珍惜時光:“少年辛苦終身事,莫向光陰惰寸功。”孩子照例聽不進去,照例尋樂子自在逍遙。其實,豈止是小孩,捫心自問,我們連自己也教育不好,白懂了許多道理,一樣地蹉跎歲月。年頭年尾,虎頭蛇尾,生命的節律由疾至徐,一年劃一個輪圓。
外國的一個著名心理學家曾經說過這么一句話:“一定意義上,好逸惡勞是人的基本品性。”然而,正如老托爾斯泰說的那樣:人們不可能一面懶惰,一面心安理得。托翁毫不諱言他本質上是懶惰并且熱衷享受的,但是,良知不允許他在惰性世界里沉淪,因為他明了一個基本道理:生命有限,對有限生命的超越不在于延年益壽,更不是及時行樂,而是充實的生活和有益的創造。
作者介紹
子川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駐會專業作家,文學一級,曾在《詩刊》“詩人檔案”、《詩探索》“詩壇峰會”、《星星》“首席詩人”、《名作欣賞》“新作拔萃”等欄目,刊發個人作品與評論專輯或專題;在《收獲》、《文學自由談》、《世界文學》等刊登發表小說,隨筆,文論;出版《子川詩抄》、《背對時間》、《把你鑿在石壁上》等六部專著;作品被五十多種年選選本選錄,并被收入大學《寫作學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