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老鄉群里有人轉發一篇描寫家鄉風土的文章,題目叫《水菜是道什么菜?》,開宗明義第一句:江南水鄉,河蚌歷來是道好菜。因為長在水中,被稱之為“水菜”。許是觸及了心底里的那份鄉愁,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好一陣熱鬧。
我不知道這里的“江南水鄉”范圍有多廣,也不知道還有哪些地方把河蚌稱作“水菜”,但在我的老家,河蚌的確叫水菜。也有人把河蚌寫做“水產”,意為“水里的出產”。我們都知道,“菜”、“產”二字音、形、義都不同,但在吳方言里,一旦跟在“水”后連讀,二者似無差異!
我個人認為,“水菜”更接近于原生態,而“水產”則有點書面化了,況且,水里產的遠不止河蚌,魚、蝦、蟹、螺螄以及蓮藕菱角等都是。
方言本字常常難以考證,但不管怎么說,老家很少有人將此物稱為“河蚌”的,就像很少有人把“場花”說成“地方”、把“點心”說成“中飯”一樣,土話就要土到底,不然就是洋涇浜。
這里還有個頗為有趣的現象,一旦肉被取出,水菜的一對外殼立馬成了“蚌殼”,而不再被叫做“水菜殼”了,也就是說,“河蚌”可以沒有,“蚌殼”卻可以有。
不妨想象這樣一個情景:某人見到鄰居正在剔幾只個頭大的河蚌,一番嘖嘖稱贊后,忍不住開口道:“等歇剖好之后給我兩個蚌殼啊!”——在我老家,剔水菜叫“剖水菜”,剖析的剖,十分貼切;而蚌殼,非常適宜做畚米畚糠的容器,誰家沒有幾個的。以今天的眼光看,河蚌還純天然無污染。
我是很早就知道“水菜”學名的,只是很少有機會接觸“河蚌”,一來當時年紀尚小,輪不到去做養蚌取珠的活,二來是家貧,沒有機會上館子享用 “蚌肉”。
上點年紀的朋友都知道,計劃經濟年代,飯店不是國營就是集體,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菜單上的“水菜”必須寫作“河蚌”,諸如蚌肉豆腐、雪菜蚌肉、河蚌醬肉之類。
那個年代,貧困不是一家兩家,其中固然有生產力水平低下的因素,更多的還是極左路線造成的,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種種招數害得鄉親們日腳難過,哪怕身在本是富庶的江南魚米之鄉。
窮則思變。大變不可能,小敲小打倒不難,比如在自留地上種點蔬菜,在河浜漾蕩里捕點魚蝦、趟點螺螄、摸點水菜,自享、售賣兩相宜。這樣的活我沒少干過。
當河蚌還沒有被人工養殖的時候,水菜是湖蕩里的原生態貝類,生長范圍很廣。水菜喜陰涼,深藏于河底,身體大部分嵌于泥中,只有一小端露在外面,想要摸到,先要找到。尋找的過程不復雜,通常,人下到水里,雙腳踩底,以腳尖踏勘,動作要慢。初時不易,但只要探得幾回,很快就有感覺。
一旦探到,水淺處,屏住呼吸,身體蹲沉下去,以手撈取;水深處,則須潛水下去挖。一些個頭較大的水菜往往嵌得很深,一下子未必挖得上來,可用腳尖踩著反復搖動,使其脫開周邊泥土。
水里有浮力,有時候,一個猛子下去,難免偏離點位,耽誤作業效率,為此,我常隨身攜帶一根竹杠,隨時扦插,助力定位。
俗話說,水火無情。出于安全考慮,每回摸河蚌,我常與幾位小伙伴同去同回,選點則選熟悉的水面,比如靠近本村的橋北蕩西北灘、烏橋港靠本村一側的中段以及家門口的荷花蕩南灘等。其中的荷花蕩灘因緊靠村莊,村民生活生產用水頻繁,加上平時水流較緩,水底淤泥較多,踩踏下去,體感不良,往往不受待見。
水菜有群居習性,有些地段很難探到,有些地段則成群結隊。記得某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我與云芳、阿華、浩泉等幾個小伙伴割完草后,將羊草篰往橋北蕩灘的飼料粉碎廠碼頭邊一放,就下水游泳玩耍。那一處的水域不深不淺,底部平坦,水質也不錯,伙伴們平時常在那里打打水仗游游泳,偶爾也摸摸水菜。
那天,大概是鴻運落到我頭上了,在水面中央某處,我踩到一個水菜窩,一連挖出七個碩大的水菜,一旁的阿華等人看得羨慕不已。事后,那十四只大蚌殼被人要走大半,阿華也拿了兩個。阿華是我干娘的三兒子,長我一歲,最能吃苦耐勞。
多年后到南京讀書生活,得知家鄉以外不少地方把水菜稱為“歪歪”,而且這歪歪同樣廣受喜愛,我也時不時地吃到一點,但內心深處始終記著家鄉的“水菜”,每當寒暑假回家,總要想辦法去捕撈。暑假自然還是摸,寒假正值臘月,無法下水摸,我就帶著弟弟,拿一把家里墾地用的鐵搭,在荷花蕩灘頭扒。
扒水菜是個力氣活,人在岸上,不知水下情況,只能盲扒,盲扒上來的多為碎磚爛瓦和泥塊,有時候眼看雜物中夾著水菜,快出水面時又滑回水中,所以要眼明手快,還要靠點運氣。當然,次數多了也能悟出些道道來,比如手感,比如地段。扒上來的水菜拿回家,剖開清洗,配上醬肉,是一道很好的腌篤鮮。
后來,假期回老家的時間越來越短,原先的小伙伴也都與我一樣漸漸上了年紀,忙著更多的大事正事。再后來,老家漸漸被開發,眼見著各處河港漾蕩漸漸被污染,直到不見了魚蝦的游弋,不見了水菜的蹤影。
這些年,政府加大了環境保護力度,老家周邊的水面漸漸清澈起來,水里又能見到活物了。但愿再過幾年,水底還能魚翔淺底,還能水菜成窩,盡管,我大抵不會再下水去摸,也不會再到河灘去扒了。
本文寫于2020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