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朋友諸君厚愛,上周推送的《家鄉印記 說說孵太陽》引發不少交流與探討,幾位老鄉還做了建議和補充,拓展了筆者的視野,也豐富了“孵”字的表達。
作為吳方言的一個通用詞匯,“孵太陽”的說法在吳語地區廣為流傳,而在各方言小片區,表達上則有不同的演變,比如在我老家盛澤及其周邊鄉鎮,民間慣以“孵日孵”替代“孵太陽”。
“孵日孵”的前一個“孵”做動詞,其意明確,后兩字略顯復雜,一是“日”與“熱”同音,蘇州歇后語“六月里穿棉鞋,熱腳(日腳)難過”便是明證;二是“孵”與“婆”同音。
此處何以牽進“婆”字?早年,不少家庭備有取暖用的“湯婆池”(又稱“湯婆子”),此物可捧于手,可貼于腳,可擁入懷,可置被內,是冬日居家之寶。既然湯婆池可以供暖,那頭上的暖陽被稱為“日(熱)婆”也就順理成章。
以表達論,將“孵日孵”里的“日”換為“熱”、將后一個“孵”換為“婆”,不僅讀音一致,意思也未變,如此,以“孵熱孵”、“孵熱婆”、“孵日婆”替代“孵日孵”當屬合理。這也是方言土語的一種存在方式。
也有老鄉反映,老家吳江及浙江多地還有“孵日(熱)頭”之說,網上一篇浙江人所寫的博文里就有“東陽坊間稱曬太陽為孵日頭”的表述,而在上海,老浦東人習慣將“孵太陽”稱作“孵日旺”、“孵日頭旺”。
以上是對前一篇文章中有關“孵太陽”內容的補充。
還有熱心朋友列舉多個由“孵”字衍生出來的詞匯,其中一位高中同學提醒我關注“孵盲盲”!為盡可能準確傳達該詞的發言讀音,他特意將“孵盲盲”寫作“孵滿滿”。
這里的“孵盲盲”是吳語地區某些城鄉對“捉迷藏”的別稱,時至今日,捉迷藏游戲依然流傳,只是“孵盲盲”的提法已然式微,不僅如此,就連普通話里的“捉迷藏”也大有被“躲貓貓”取代的趨勢。
由此想到,隨著社會化程度的提升和城鎮化進程的加快,普通話正以不可阻擋之勢快速推廣,青少年之外,許多原本操持家鄉方言的中老年群體或因人際交流所迫、或因教育子女所需、或因自覺方言土氣,在日常交往時漸漸放棄方言,改用普通話。
續說“孵盲盲”。其實,寫作前文時,我也曾想到過這個詞,并專門查閱相關資料以了解其實際使用狀況,可惜,在當下大眾傳媒的敘述里,暫時沒有“孵盲盲”的使用記載,而包括嘉興、蘇州、上海等地的城里人習慣將此游戲讀寫為“盤盲盲”。
暫且擱下“孵”、“盤”二字,先說“盲盲”。清代顧張思在《土風錄》卷二里說:小兒以巾掩目,暗中摸索,謂之“摸盲盲”。始于唐明皇、楊貴妃之戲,號捉迷藏。由此看來,“摸盲盲”由來已久,“盲盲”之說當無異議。
至于老同學將其寫為“滿滿”,顯然是借普通話的讀音喚醒我對“孵盲盲”的記憶,因為在老家,“盲”字的確讀若“滿”,比如“盲人”被稱為“盲子”,讀若“滿子”,而不是“忙子”。
現在的問題是,這里的“盲盲”究竟是“孵”呢?還是“盤”呢?
先看“盤”字。在多達十余種的字義解釋中,可以發現“盤”含有娛樂、擺弄、玩的意義,這或許就是“盤盲盲”在蘇州等地存在和使用的可靠依據。
那么“孵”呢?前文我已提到,孵的本意是鳥類伏在卵上,用體溫使卵內的胚胎發育成幼體。一句簡單的敘述,當然無法窮盡“孵”的其他要件。事實上,“孵”行為的實施需要尋覓一個相對安靜少光的環境,而這,正好也是“孵盲盲”的動作要領,由此可知,以“孵”引領“盲盲”也是恰如其分的。
如此說來,“盤”、“孵”二字皆可與“盲盲”配對。假如說,城市居民更習慣表達“盤盲盲”的話,那“孵盲盲”或許就在某些鄉下區域流傳了。此處我們拿不出二者各自具體的使用范圍,卻不能忽略它們的存在。
“孵”、“盤”二者的關系當然不會僅僅糾纏于“盲盲”,家鄉方言里還有一個形象化的詞匯叫“孵房小姐”。與“孵盲盲”一樣,城里人又多以“盤房小姐”替代。網上有一份蘇州方言的考卷,其中就有一道關于“盤房小姐”的判斷題,設計者給出了四個選項:A剩女、B腐女、C宅女、D售樓小姐,正確答案當然是C,但現實中就有人常作D項使用。
我同樣認為,以“孵”的本意論,此處用“孵房小姐”或許比“盤房小姐”更貼切。試想一下,若是這里的“盤”換成“孵”,還有多少外來答題人會將蘇州的宅女理解為“售樓小姐”?畢竟,“孵”更有宅的意思,而“盤”,則更容易讓人往“盤算”、“盤子(大小)”方向去想。
其實,“孵”與“盤”的選擇只是一種約定俗成,也是方言用字的一種常見現象,二者并行不悖,并無土洋高下之分。我還想,歷經時代變遷和風吹雨打,那些邊邊角角鄉村所保留的原生態文化是否會更多一些呢。
不知這樣的判斷是否合理,但有一點恐怕是改變不了的——隨著時間的推移,諸如孵太陽、孵日頭、孵日孵、孵日旺、孵廊屋角、孵盲盲、孵房小姐、甚至老孵雞(老母雞)此類的資深方言詞匯一定會漸行漸遠,直至淡出人們的生活圈。
吃力不討好地寫了這些文字,能否算是對這些方言土語的一種挽留。
就此擱筆!
本文寫于2020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