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知己的歷史匯合
——讀湯海山《冰雪秋笳——吳兆騫流影》
□ 一湖
與湯海山老師相識是三年前,當時得知他已撰寫了二十幾萬字的吳兆騫傳,還未封筆,還在繼續修訂,既好奇也期盼,我的好奇是緣于自己的孤陋,竟不知此地有這樣一位多年來對流放寧古塔的吳兆騫感興趣的才人,當湯老師得知我的出生地是寧古塔,也非常驚奇,詢問我一些問題,可惜我所知并不如他多,時代所致的出生地,僅有童年生活的影子而已,遺憾對江南流人話題頗感興趣的家父已經離世。
寧古塔不是一座塔,是一個地名,一片疆域,最早叫寧公特,“寧公”為滿語,漢譯是“六”的意思,“塔”是滿語“特”的訛音,漢譯“個”,指當時地處此地的六個部落,故曰寧公特,訛為寧公臺,再訛為寧古塔。清初流人、江南名士方拱乾所撰的《絕域紀略》,以及楊賓(即大瓢)所撰《柳邊紀略》都有相關記載。對應現在的地名,寧古塔指黑龍江海林、寧安一帶。吳兆騫等江南才子流于此地,給塞北帶來了許多漢文明和文化,這些是我從父親那里獲得的知識點,也僅此而已。當得知湯老師約五十萬字的《冰雪秋笳》終于出版的時候,我充滿了期待。
三月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夜,吳江文聯請湯海山老師做了一場關于吳兆騫“十奇十謎”的講座,我坐在下面靜靜聽湯老師娓娓道來,感慨今日之江南才子與三百多年前的江南才子二十六年的奇緣與神交,像隔世的知己。文化人物吳兆騫,終于有了他的家鄉人為他寫的傳記,真可謂一段佳話。
當晚拿到書我就迫不及待開始了閱讀,一個個跳躍而來的句子完全彈破了一般傳記的框框,充沛的文氣縱橫奔涌,分明是一個詩人隔著三百年時空去書寫另一個詩人,迸發的詩情在史料性和學術性的文字之間穿梭、游弋,史詩般的節奏。我正在為這種打破常規的寫法叫好,湯老師發來信息說要我寫書評,因我有兩地的生活體驗,會有不同感受。的確,寧古塔與松陵,于我而言是兩個融入生命的地名,也是神秘的鏈接,但自知才疏學淺,豈敢評議老師的作品?不過最后還是斗膽應承下來。
沒想到這是一場深陷式的閱讀,甚至是一場跋涉……你別想輕易離開,作者用自己的名字和詩人的靈魂構筑了一個場域——山一樣的史料、海一樣的詩情,化作一碗仿佛稠得化不開的濃湯,而你終于從里面出來的時候,卻突然發現,清澈見底。
我花了接近兩周的時間去完成這趟神奇特殊的閱讀之旅,史料堆積的人物傳記很容易像看標本,但是這部傳記不是,它是活的,作者自帶的文風和語感,使得傳記仿佛是一部組詩,是以歷史事件鋪陳為經,情感勾連為緯展開的長詩,數次變體的行文讓寫者與被寫者已經靈魂統一,所有的情感與鉤沉同讀者發生碰撞,這種沖擊和思考溢出了傳記本身。說這是吳兆騫的人物傳,以地理遷移完成一部心靈史,又不僅如此;說是一部地理與文化的圖鑒,又不僅如此;它關乎于知己的友誼,關乎于詩人的心靈,關乎于易代之際江南文人的際遇以及家族的興衰。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不是人物傳記,是漢槎靈魂賦予作者的回憶錄,回望三百年前的一段人生,那些哲思就是漢槎與作者共同的心靈成長;有時候,又覺得這像是一部歷史偵探劇,作者以翔實的考據帶你重返歷史現場追蹤、甄別、還原;有時候,上蒼之眼降臨,從宇宙觀天下,一切如草芥,再入草芥,微觀里呈現又一重山川世界與人物命運。
也曾讀過吳兆騫的《秋笳集》,繁體,豎排,看起來有些吃力,因缺少部分歷史細節的銜接,對一些詩賦的理解有一定難度,所以始終沒有深入?,F在湯老師《冰雪秋笳》的出現,把所有的脈絡都串聯了起來,當真是最佳注腳,也是最貼近原作心聲的解讀,讀來仿佛眼前一下透亮,心生歡喜。閱讀過程中碰到一些似曾相識的山川風物、人名地名就像老朋友一樣,在父親留下的《寧安縣志》里,有紅筆畫線過的清初大事記,僅簡單一句話即覆蓋了八個江南文人的流徙命運,而現在,他們具體而真實地在書中復活了,構成了漢槎的世界。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朋友們都說海山老師是疏懶所致二十六年完成這部作品,我卻想或許也是契機未到,時辰未足,時間與世事共同醞釀的長詩還缺最后一韻收梢,當那一韻靈感到來的時候,妙手推倒了所有框架,從天到地一氣呵成般的史詩就立現了。
也是史詩級多幕劇,恢弘的大劇,時代背景并不是幕后安設,而是細節的現場,歷史情境的再現,作者既是撰寫者,也似劇中人,就如那幅戲臺對聯: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
這是三百年前的故事,每個時代又幾乎都有相似的印記,今人又何嘗沒有如此心靈跋涉。
閱讀過程中的北風呼嘯,白雪皚皚,我就會想起一個風雪夜歸人,裹著長長的頭巾,越走越近,看見僅露出的眼睛,睫毛、眉毛都是白的了,那是我的母親,生在江南長在江南的一介女子,于苦寒之地十年錘煉。兒時的我不懂母親,她脾氣不好的時候我還怨懟她,成年后的我回想起來無比心疼。那是上世紀的七十年代,氣候極寒,食物短缺,而三百年前的荒地,就更加不可想象了,這還只是物質層面的艱難。
讀罷掩卷,想到漢槎的一生,竟像是下凡歷劫的,任務是給長白山一帶作為文化傳播的使者,因此幾度垂危都有如神助,安珠瑚、巴海是他現實世界的守護神,營救他的偉大朋友之間也近乎神仙友誼,葛采真也似女神般的娘子……漢槎塞北歸來,僅三載而逝,就像完成了上天的使命。
然而歷史就是歷史,不容如此遐想,只是不知,在那些困苦的時刻依然留下大量詩作的漢槎,有沒有過像現代詩人梁小斌所言:我以蜷縮的方式伸展自己,我獲得了一種愉快。
漢槎是才人,是狂士,海山老師亦是,他們像華峰、容若、漢槎的相遇一樣,神采與文采重合,惺惺相惜,共同完成了這部著作,也許是一個人通過另一個人走了一遍自己,一個走完了一生,一個讓他在三百年后“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