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假期,午后三四點,一個人,無甚緊要事相催迫,沿了小區的人行道慢慢地走,邊走邊四下瞻顧。
小區綠化甚好,木植高低參差,豐富且有層次,建筑物半掩半露其間。木植間有大片小塊的草坪,翠綠猶似新生,枝影橫斜其上宛若寫意畫卷鋪陳。樹根松積著未及化而為土的灰褐色落葉。一只白底嵌黑斑的貓默默蹲守在灌木叢里,慈柔的陽光穿枝越條將它溫情半擁。人行道邊站立著一棵又一棵高大郁勃的樟樹,繁枝密柯織就曲折幽深的穹廊,陽光在綠葉間頑皮跳躍。透過葉隙,可以看見更高處那淡藍色的冬日天幕。人在這樣的穹廊下漫步,心空亦似被沁染成盈盈的綠。
小區里少見人影,靜得簡直叫我懷疑是時光忘卻了流動。聲音當然還是有的,車聲、人聲,隱隱綽綽,卻都似隔了萬水千山,反而格外襯出此地此時的靜來。近的也有,比如,葉與葉輕相觸撫的聲響,在周邊,在頭頂之上,細而碎,親昵如同深夜枕畔低語。更還有嘹亮的斑鳩聲,響在小區外的東南方向,一聲又一聲,不歇地遞過來又穿林梢而去,似在執著地呼喚與等待回應,聲音只是經過了這里而并不屬于這里。細聽,斑鳩鳴聲里仿佛含蘊著春意。這鳴聲,夏時聽過,秋時聽過,而今恰值凜寒的冬,真可謂歷四季而不渝。
這便是江南的冬,遺留著夏秋,也隱藏著春。
忽聽路側樹木深處傳出清脆有力的“啪—啪—”聲,甚為之好奇,遂側轉身子循聲沿湖灣探尋。原來是,有個男孩在湖灣對岸玩冰。男孩十來歲的樣子,身背一個似乎有點兒分量的雙肩包,像是從哪兒補習歸來,路上趁便自找些小樂子。男孩蹲身水畔,探手自冰與岸的隙間折取冰塊,立起,揮臂將折握在手的冰塊奮力甩向冰封的湖灣中央。“啪”,銀瓶乍破水漿迸。清脆的炸裂聲撞破了小區里的靜。冰屑四濺、余音消散之際,有遙遠恍惚的童年影像從腦海里浮起:呵氣成霜屋檐披掛晶瑩冰凌的寒冬,可供人們往返兩岸的冰封河流,身著臃腫棉衣褲在冰上、岸邊大呼小叫著奔跑玩耍的大大小小孩子……可是,對岸只男孩一人,因這孤單,不由心生幾分憐意。
男孩終于發覺對岸有人在觀察他了,是覺得自己在做一件不被大人所允許的事情么,他略做思忖,起身,迅速消失在樹叢中。沒有了男孩的湖灣,一時變得格外清寂,并且空??湛盏暮?,以及灣畔的草木,虛攏著一片明澈的冰面。冰面下,平展的湖床、叢叢簇簇的苔蘚清晰可視,冰面上靜靜棲臥著午后天光樹木的斑駁投影。凝視眼前景象,心里似也變得很空,卻又仿佛很滿,但無論空或滿,都靜著,且安恬。像是經歷一場小小的療愈。
生活里需要這樣一些適時的療愈。徐志摩說,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自取的,其病根在于“忘本”。人是自然的產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取得我們的生命;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的滋養,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結的根柢深入在無盡藏的地里?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安槐匾欢ㄅc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幾個滾,到海水里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的負擔就會輕松了去的。”為聽鳥語、盼朝陽、尋泥土里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的春信,他去薄霜鋪地的林子里閑步,聽新來的畫眉在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看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半凍的地面,關注新來的潮潤沾上寂寞的柳條。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有效消解了他生活中的苦痛、煩悶、拘束、枯燥。而此一良方,又何嘗不適用于我們呢?
繞湖岸向湖的開闊處繼續行進。曲橋,亭榭,湖水,各在其位,卻相映成趣。對岸,紅梅花樹臨水照紅妝;近側,素馨花叢綻綴幾點嬌黃。淡粉的、艷紅的茶梅花寂寂開在道畔,它們也似在等待,等待日光照臨的時刻,將內里的光華傾情釋放。驚疑于曲徑上的輕悄腳步,時有鳥兒撲棱著蹬枝飛離,翅翼推撲空氣的聲息如波輕漾。好比歲月,呼嘯過耳,美卻恒在,永無倦意。兩只鴨子從遠處游過來,來到紅色棧橋下半露水面的圓石上,開始細細梳理起自己的羽,一啄一撥牽漾出一圈圈的漣漪。漾開去的漣漪里,樓影搖曳,季節搖曳,光陰搖曳。魯聲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