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店里外熱氣騰騰,人們進進出出,年味越來越濃了。老家離這不過區(qū)區(qū)百十公里,風俗大不同。一些記憶和現(xiàn)實較著勁,那是純凈少年心里年的模樣。過年,我們那里沒有年蒸,村舍四野,都忙舂粉面迎新年。
送灶前后,王莊最大的事就是排隊舂米粉。糯米淘洗干凈,家家戶戶拿出橢圓形一米長左右的長木盆來浸泡。白生生圓滾滾的糯米在水中浸泡一天一夜,中途要換兩三次清水。把米養(yǎng)好,瀝水。抓一把松開,不粘手,水分算瀝得差不多,可以拿到西邊二呆子家的石碓上舂了。
二呆子不呆,靈著呢。初中畢業(yè)后當了兵,海軍,是我們同門弟妹的偶像。全村就他家有個墨石石碓。這石碓,整石鑿洞,洞呈倒圓錐,四十厘米左右,里面很光滑。石碓外形也上粗下細,半插在泥土里。有踏槌——一根結實的方木,頭細尾粗,頭部安裝垂直向下的碓頭,也是石頭,尾部寬大,供人踏腳。整個方木架在一根橫軸支架上。人在尾巴踩一下,方木昂起頭,然后重重落在碓窩里,糯米砸得粉碎,雪花飛濺。
那么大的莊子,怎么就二呆子家有個石碓?問不出緣由。在我滿是黑油油泥淖的故鄉(xiāng),石頭難得一見,石頭制成的器具更難得。石碓在,忙年就沸沸騰騰。
每家都要舂幾十斤上百斤糯米,篤篤篤的石碓撞擊聲日夜不息,這是鄉(xiāng)村年尾巴特有的催眠曲。
農(nóng)家活多而累,做事要統(tǒng)籌。舂一回粉子面,為的是過年,也把年后的幾場應景事一并考慮。正月十五吃元宵,清明做艾蒿團子,家人生日滿月搓小圓子,都要糯米面。在沒有粉面機器和速凍食品的四十多年前的鄉(xiāng)村,一年需要的粉子面都指望年前這一舂。
粉子面晾干,裝在布袋里、瓦甕里、壇子里,隨吃隨取。最任性的一回當數(shù)除夕晚上包驢打滾。搬出專用的敞口瓦盆,倒進半袋糯米面,騰起的面灰落到頭發(fā)上、睫毛上,嗆得人咳嗽幾聲,不避讓,滿眼笑。面盆中間扒個窩,鍋里開花的水舀進去,父親不停拌,把干面往水窩里撥,濕面四面往外淌,粘到他手上,燙得絲絲吸氣,展示功夫的時候,千萬不能停,不停拌、攪、揉、搓,胳膊掄圓再掄圓,面柔了,順了,服服帖帖,如一塊光滑無瑕的白玉,安靜地臥在盆里。
餡早調好,兩大盆,一盆菜肉餡,一盆芝麻糖餡,家人圍坐,女人、孩子開始包驢打滾,比一比誰搓得好看,橢圓可愛,光滑無痕的最佳。
大年初一早上,驢打滾煮好端到桌上,碗頭上拈筷子,可甜可咸,美得很。有異于尋常的熱鬧、豐足、莊重,才感覺到年來是福。王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