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早點”四個字挺大。下面一排小字——“雞絲豆腦”“水晶包子”。這是老韓早點的招牌。好像和別的早點或其它小店鋪沒啥大區(qū)別。店鋪小,招牌大。
老韓的招牌名副其實,只賣招牌上的兩樣。幾十年,從來沒變過。
老韓的“雞絲豆腦”是豆腐腦和雞絲辣湯摻和在一起的,老顧客習(xí)慣稱為“兩摻”。豆腐腦細膩,潔白,瑩瑩欲滴,有豆香。湯是用整只老母雞燉出的底湯。老母雞燉了一整夜,輕輕一碰就成了絲線。湯里配料有千張絲、面筋碎和金針菜。老韓說金針菜是用當(dāng)?shù)囟∽戽?zhèn)的,金黃,飽滿,是湯里的筋骨。豆腐腦盛兩勺,辣湯盛兩勺,兌在一起,加上胡蘿卜丁、大頭菜丁、芫荽末、醬油。末了,老韓總要問一句,“要不要辣椒醬”。要辣椒醬的是辣湯,不要辣椒醬的還是辣湯。蘇北小城人有愛吃辣的也有不愛吃的。拿起湯勺,輕輕攪動兩下,再一口吸溜下去——鮮,滑,爽,不寡淡。
鍋貼,上面油亮松軟,下面金黃焦脆,又名水晶包子。老韓在餡料上下功夫。肉是超市預(yù)留的五花肉,切片,切絲,切丁,最后剁碎成泥。韭菜、蘿卜、南瓜、豆角、大白菜,洗凈,切碎成丁,盡量細碎,盡量一般大小。肉和蔬菜沒有經(jīng)受機器的擠壓、碾碎,保留自身細胞的完整性,自成小小的個體,它們沒有離經(jīng)叛道發(fā)生基因突變,散發(fā)出菜性、肉性的光輝。
老韓夜里十二點起來,和面,泡黃豆。再睡三個小時起來,揉面,打豆?jié){。冬天凌晨六點,夏天凌晨五點,早起的人就可以吃到熱騰騰的雞絲豆腐腦和鍋貼了。
老韓高大,背有點駝,酷似前一段時間網(wǎng)絡(luò)上爆紅的“山東拉面哥”,只不過更白凈些。知道老韓還是三十年前,那時人稱小韓,一個帥氣有點靦腆的小伙子。當(dāng)時,位于有名的南菜市大門對面,有一家人頭攢動的“南菜市早點”。說南菜市“有名”是因為它是這個小城里最大的蔬菜水果副食品批發(fā)零售市場。那一天,我陪父親販賣完辣椒走出南菜市,看到對面早點鋪大敞著門,門口白色的熱氣升騰起一大片祥云,大劈柴,地鍋灶,橘黃色火苗舔著張著大口的平底鍋,平底鍋黑著臉,滋滋作響。滋滋作響的還有店里埋頭吃的食客。掀鍋,鏟鍋,裝盤,上生,添柴,加水,加油,一個中年漢子和一個年輕姑娘有條不紊地操作。姑娘很好看,大眼,白皮膚。一個很精神的小伙子負責(zé)端碗送盤,到顧客面前不聲不響。偶爾,靦腆地笑笑。這個小伙子就是現(xiàn)在的老韓,姑娘是他的姐姐。父親帶我走進去,我狼吞虎咽地吃著,那么香,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早點。父親好像一直愛憐地看著我吃。
工作以后,單位對面新開一家早點,同事們大多去吃,回來還津津樂道。同事燕子也硬拉著我去,看見招牌,覺得有點好笑,“河濱早點中心”,一個早點鋪子也起這么大的名頭。
祥云似的熱氣,大劈柴,地鍋灶,橘黃色火苗舔著張著大口的平底鍋,平底鍋黑著臉,滋滋作響。這一切,似曾相識。門口盛湯的小伙子高大帥氣,國字臉,略顯靦腆。似曾相識。經(jīng)聊天詢問得知“河濱早點中心”就是原來的“南菜市早點”。南菜市片區(qū)拆遷待建,他們遂轉(zhuǎn)移到了這里。之后,這家早點就成了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去久了,有時候聊兩句,逐漸熟悉起來。知道他們姓韓,一家三代人在忙碌這個早點,說它是“中心”,好像也有點道理吧。偶爾忘記帶零錢了,說一聲“下次一起付啊!”老板連連說“沒事,沒事。”
后來,離開原來的單位。再后來,那個地方也拆遷了。遮天蔽日的高樓群里,尋不到往日的一絲痕跡,原來的同事也很少見到。早點中心也不知所蹤。
一日,路遇一位以前的同事,熱情打招呼。彼時,他正從一早點店里出來,擦著嘴巴,毫不掩飾吃過早點和見到我的開心。于是,知道了這家早點就是原來的“河濱早點中心”,現(xiàn)在叫“老韓早點”。同事尋味,專門驅(qū)車而來。
星期天,也特意去老韓早點吃早點。
一輛小小的電動三輪車停在店門口。從車子上下來一位老爺子和一位顫巍巍的老奶奶。細細端詳,他們也是舊時光里經(jīng)常碰過面的人。人老了,記憶和味覺都停留在時光深處,他們在慢慢咀嚼著舊光陰。生活中,一些不經(jīng)意的煙火氣息伴隨著你,也是一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