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F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第七集
書韓幹牧馬圖
[宋]蘇軾
南山之下,汧渭之間。想見開元天寶年。八坊分屯隘秦川。四十萬匹如云煙。騅駓骃駱驪騮騵。白魚赤兔騂皇?。龍顱鳳頸獰且妍。奇姿逸德隱駑頑。碧眼胡兒手足鮮。歲時剪刷供帝閑。柘袍臨池侍三千。紅妝照日光流淵。樓下玉螭吐清寒。往來蹙踏生飛湍。眾工舔筆和朱鉛。先生曹霸弟子韓。廄馬多肉尻脽圓。肉中畫骨夸尤難。金羈玉勒繡羅鞍。鞭箠刻烙傷天全。不如此圖近自然。平沙細草荒芊綿。驚鴻脫兔爭后先。王良挾策飛上天。何必俯首服短轅。
關于“柘袍臨池侍三千”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柘袍,紅色袍服。臨池,指洗馬?!保ㄈ嗣裎膶W出版社1984年版,第126頁)
按:宋施元之《施注蘇詩》卷一二注此句:“《六典》曰:隋文帝服柘黃袍及巾帶聽朝,遂以為常?!保ò?,《六典》即《唐六典》,舊題唐玄宗御撰,李林甫等注。)所注可稱允當。
又,《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武德初,因隋舊制,天子宴服,亦名常服,唯以黃袍及衫,后漸用赤黃。”
《新唐書》卷二四《車服志》:“初,隋文帝聽朝之服,以赭黃文綾袍……至唐高祖,以赭黃袍、巾帶為常服?!?/p>
《宋史》卷四七五《叛臣傳》上《張邦昌傳》:“金人將退師,邦昌詣金營祖別,服柘袍,張紅蓋?!?/p>
唐王建《宮中三臺》詞二首其一:“日色柘袍相似,不著紅鸞扇遮。”
宋洪咨夔《水調歌頭·送曹侍郎歸永嘉》詞:“氣脈《中庸》《大學》,體統《采薇》《天保》,幾疏柘袍紅?!?/p>
又《朝中措·送同官滿歸》詞:“去天尺五城南杜,趣對柘袍紅。若問安邊長策,莫須浪說和戎。”
元歐陽玄《陳摶睡圖》詩:“陳橋一夜柘袍黃。天下都無鼾睡床?!?/p>
由此可知:
?。ㄒ唬拌吓邸蓖棒髋邸?,乃赭色,色在紅黃之間,非純紅。
(二)“柘袍”乃皇帝的服裝,而非“洗馬”者的服裝。
要之,這句是說唐玄宗在一大群宮女的陪侍下,親臨御池邊,觀看他的駿馬們洗澡、戲水。
十二月十四日夜微雪明日早往南溪小酌至晚
[宋]蘇軾
南溪得雪真無價,走馬來看及未消。
獨自披榛尋履跡,最先犯曉過朱橋。
誰憐屋破眠無處,坐覺村饑語不囂。
惟有暮鴉知客意,驚飛千片落寒條。
關于“獨自披榛尋履跡”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披榛尋履跡,包括著兩個典故:晉葛洪家貧,他的居住處連墻籬也沒有,每天披榛出門,排草入室。漢東郭先生(不是《中山狼》故事中的東郭先生)很窮,大雪天穿著破鞋子,鞋面還可以蔽足面,鞋底卻露出了腳趾,在走過的雪中道上,可以看見他的腳印。”(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5頁)
按:“披榛”即撥開野生灌木的意思,為古代詩歌中的習用語匯。
如晉陶淵明《歸園田居》六首其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p>
唐杜甫《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其一:“出郭眄細岑,披榛得微路?!?/p>
劉長卿《奉陪蕭使君入鮑達洞尋靈山寺》:“遂使康樂侯,披榛著雙屐。入云開嶺道,永日尋泉脈?!?/p>
白居易《游石門澗》:“石門無舊徑,披榛訪遺跡。”
朱灣《七賢廟》:“下馬訪陳跡,披榛詣荒庭?!?/p>
宋石介《讀韓文》:“披榛啟其途,與古相追馳。”
強至《題余公亭》:“公自披榛上筑城。以公題榜壯圖經?!?/p>
蘇頌《和使回過松子嶺》:“石徑縈紆甚七盤。披榛策馬上煙巒?!?/p>
韋驤《板石驛》:“披榛投舍館,藉草展行樽?!?/p>
蘇軾別首《是日宿水陸寺寄北山清順僧》詩二首其二亦曰:“披榛覓路沖泥入,洗足關門聽雨眠?!?/p>
又別首《鐵拄杖》:“披榛覓藥采芝菌,刺虎鏦蛟擉蛇蝎。”皆是其例。
“履跡”即人的足跡,詩里也極為常見。
如唐駱賓王《冬日過故人任處士書齋》:“網積窗文亂,苔深履跡殘?!?/p>
裴迪《輞川集》二十首其二《華子岡》:“云光侵履跡,山翠拂人衣?!?/p>
岑參《長門怨》:“綠錢侵履跡,紅粉濕啼痕?!?/p>
李商隱《喜雪》:“寂寞門扉掩,依稀履跡斜?!?/p>
馬戴《贈別空公》:“履跡誰相見,松風掃石塵?!?/p>
宋韓琦《邵亢茂才南歸》:“履跡見穿期仕漢,璧瑕因指不留秦。”
黃庶《陪丞相游石子澗》二首其一:“澗下禽魚識上臺。聽泉履跡遍蒼苔?!?/p>
文同《柏軒》:“沉沉敞幽軒,聳聳列寒柏……主人重端勁,坐若對佳客。時復下撫摩,破蘚交履跡。”
蘇轍《次韻王鞏廷評招飲》:“會須雪里相從飲,履跡旋平無處尋?!?/p>
蘇軾別首《顏闔》亦有云:“使者反錫命,戶庭空履跡?!?/p>
又《光祿庵》二首其二:“若向庵中覓光祿,雪中履跡鏡中真?!?/p>
諸如此類,也不勝枚舉。
細細玩味蘇詩此句,只是說自己清晨去南溪看雪,撥開叢生的草木,尋路前行而已,似與葛洪、東郭先生之事無關。
關于“誰憐屋破眠無處”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懼歡宴,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此正用其事。”(同上)
按:杜詩“床頭”等四句是寫自家“屋破眠無處”,東坡這里則是寫農家“屋破眠無處”(冠以“誰憐”二字,是說無人憐憫他們);杜詩寫的是“雨”,而蘇詩寫的是“雪”:因此,說蘇軾此句用老杜之事,未免有些牽強。
退一步說,“雨”“雪”同類,還可以通融;但貧民屋破,不蔽雨雪,在古代本是很普遍的社會現象,并非老杜個人的獨特經歷,怎么好認定“屋破眠無處”就是用老杜之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