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明詩新解(1)
蜀國弦[明]劉基
胡笳拍斷玄冰結。湘靈曲終斑竹裂。
為君更奏蜀國弦。一彈一聲飛上天。
蜀國周遭五千里。峨眉岧岧連玉壘。
岷嶓出水作大江,地砉天浮戒南紀。
舒為五色朝霞暉。慘為虎豹嗥陰霏。
翕為千嶂云雨入,噓為百里雷霆飛。
白鹽雪消春水滿。谷鳥相呼錦城暖。
巴姬倚歌漢女和,楊柳壓橋花纂纂。
銅梁翠氣通青蛉。碧雞啼落天上星。
山都號風寡鵠泣,杜鵑嗚咽愁幽冥。
商悲羽怒聽未了。窮猿三聲巫峽曉。
瞿塘噴浪翻九淵,倒瀉流泉喧木杪。
樓頭仲宣羈旅客。故鄉渺渺音塵隔。
含凄更聽蜀國弦,不待天明頭盡白。
關于“地砉天浮戒南紀”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戒南紀:到了西南的盡頭。戒,到;紀,極,盡頭。”(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4頁)
按:此“戒”不當訓“到”,而當訓“界”。
《新唐書》卷三一《天文志》一:“而一行(按,即唐僧一行,中國古代杰出的天文學家)以為,天下山河之象存乎兩戒。北戒,自三危、積石,負終南地絡之陰,東及太華,逾河,并雷首、厎柱、王屋、太行,北抵常山之右,乃東循塞垣,至濊貊、朝鮮,是謂北紀,所以限戎狄也。南戒,自岷山、嶓冢,負地絡之陽,東及太華,連商山、熊耳、外方、桐柏,自上洛南逾江、漢,攜武當、荊山,至于衡陽,乃東循嶺徼,達東甌、閩中,是謂南紀,所以限蠻夷也。”
所謂“兩戒”,即“兩界”。
此“紀”亦不當訓“極”。所謂“南紀”,猶言南方。
如杜甫《后苦寒》詩二首其一:“南紀巫廬瘴不絕。太古以來無尺雪。”
杜牧《奉送中丞姊夫儔自大理卿出鎮江西敘事書懷因成十二韻》詩:“惟帝憂南紀,搜賢與大藩。”
宋司馬光《梅都官堯臣挽辭》二首其二:“南紀光華減,中朝俊秀貧。”
劉敞《寄襄陽舅氏龍圖》詩:“南紀山川殊壯麗,高陽賓客故風流。”
劉攽《苦熱》詩二首其二:“炎暉共茲世,南紀獨何偏。”
黃庭堅《貴池》詩:“橫云初抹漆。爛漫南紀黑。”
明宋濂《宋鐃歌鼓吹曲》十二首其十《拓閩關》:“閩關屹南紀,上應牛女星。”
張以寧《送館主朝憲使之淮西四十韻》詩:“南紀孤飛隼,中臺一角麟。”
謝肅《江陰江舟中次錢塘趙用行韻》詩:“江塹雄南紀,河流帶北方。”
童冀《讀磨崖碑》詩:“朅來薄宦向南紀,葉舟夜泊清湘湄。”皆是其例。
要之,劉基此詩所謂“戒南紀”,承上“岷嶓出水作大江”而來,是說長江界定了南方。或者說,長江是中國腹地與南方的分界線。
塞下曲
[明]高啟
日落五原塞,蕭條亭堠空。
漢家討狂虜,籍役滿山東。
去年出飛狐,今年出云中。
得地不足耕,殺人以為功。
登高望衰草,感嘆意何窮。
關于“籍役滿山東”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籍役:賦稅和勞役。籍,稅。役,勞役。”(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30頁)
按:“籍”非“賦稅”,實為簿冊。古代統治者將百姓中的成年男子登記在冊,需要兵員、勞役時,即按簿冊征集。
如唐杜牧《唐故東川節度使檢校右仆射兼御史大夫贈司徒周公墓志銘》:“武宗即位,以疾辭,出為工部侍郎、華州刺史。入禁軍二十四內司居華下者,籍役等百姓,不敢妄出一辭。”
又《唐故處州刺史李君墓志銘》:“君諱方玄,字景業……出為池州刺史。始至,創造籍簿。民被徭役者,科品高下,鱗次比比,一在我手。至當役,役之;其未及者,吏不得弄。景業嘗嘆曰:‘沈約身年八十,手寫簿書,蓋為此也。使天下知造籍役民,民庶少活。’”
《新唐書》卷二一六上《吐蕃傳》:“下詔募猛士,毋限籍役痕負。”
宋劉弇《策問》第十三:“故雖單丁孀戶、緇黃之流、卿大夫之籍役之減焉者,又過入前日十之四五,則沐浴膏澤,歌詠隆寬,其有甚于此時者乎?”
元程文海《武昌路觀音閣記》:“丞相達爾罕公之在沙羨也,別籍役徒千,專以待途。”
《宋史》卷二九一《李復圭傳》:“通判澶州。北使道澶,民主驛,率困憊。豪杜氏十八家詭言唐相如晦后,每賕吏脫免。復圭按籍役之。”
《金史》卷一二八《劉煥傳》:“樞密使仆散忽土家有絳結工,牟利于市,不肯從市籍役。”
明林希元《易經存疑》卷六:“如或事變生于意外,風波起于旦夕,是有所往也,則宜早往早復,兵不再籍,役不三載,速收平定之功。”
沈周《感宜興善權寺寥落》詩:“僧煩籍役兼徒去,虎熟禪堂引子來。”皆是其例。
要之,高啟此詩是說:漢王朝出師討伐匈奴,整個函谷關以東地區,都在按人口簿籍征兵服役。
秋 望
[明]李夢陽
黃河水繞漢邊墻。河上秋風雁幾行。
客子過濠追野馬,將軍弢箭射天狼。
黃塵古渡迷飛挽,白月橫空冷戰場。
聞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誰是郭汾陽。
關于“客子過濠追野馬,將軍弢箭射天狼”。
錢仲聯先生《明清詩精選》:“三、四兩句轉而寫人,刻畫馳騁奔突,豪氣萬丈,志在殲敵的形象,極為生動。”(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6頁)
按:這兩句,上句寫“客子”,下句寫“將軍”,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不好合二而一。
詩人之所以將他們拉到一起來,構成一聯對仗,是由于他們都屬北方邊地歷史上或現實中典型、常見的人物形象。
兩句的藝術構思及匠心所在,應是見眼前“過濠追野馬”之“客子”,聯想而及往昔“弢箭射天狼”之“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