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F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送綦毋潛落第還鄉
【唐】王維
圣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
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
既至金門遠,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縫春衣。
置酒長安道,同心與我違。
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
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
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
關于“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
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曰:“第三段四句,是寫送行和還鄉,是說餞別之后,我不久也將乘船去訪問你,足見兩人交情的真摯。”(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頁)
按:此二句語意,緊承上句“同心與我違”,主語明顯是“同心”,即心心相印的朋友,指綦毋潛。因此,它是說綦毋潛就要乘船還鄉,不久便可到家,而不是說“我不久也將乘船去訪問你”。綦毋潛的家鄉在荊南,而王維是河東人,此時在京城長安。荊南在今湖北;河東在今山西,長安在今陜西,與荊南均相距甚遠。在交通不發達的古代,如果沒有特殊情況,詩人一般不會輕易地作出這樣的承諾。
唐王昌齡《別劉谞》詩曰:“天地寒更雨,蒼茫楚城陰。一尊廣陵酒,十載衡陽心。倚仗不可料,悲歡豈易尋。相逢成遠別,后會何如今。身在江海上,云連京國深。行當務功業,策馬何骎骎?!?/p>
劉長卿《送王端公入奏上都》詩曰:“舊國無家訪,臨歧亦羨歸。途經百戰后,客過二陵稀。秋草通征騎,寒城背落暉。行當蒙顧問,吳楚歲頻饑?!?/p>
高適《河西送李十七》詩曰:“邊城多遠別,此去莫徒然。問禮知才子,登科及少年。出門看落日,驅馬向秋天。高價人爭重,行當早著鞭?!?/p>
韓翃《送李司直赴江西使幕》詩曰:“斂版辭漢廷,進帆歸楚幕。三江城上轉,九里人家泊。好酒近宜城,能詩謝康樂。雨晴西山樹,日出南昌郭。竹露點衣巾,湖煙濕扃鑰。主人蒼玉佩,后騎黃金絡。高視領八州,相期同一鶚。行當報知己,從此飛寥廓。”
李益《送常曾侍御使西蕃寄題西川》詩曰:“涼王宮殿盡,蕪沒隴云西。今日聞君使,雄心逐鼓鼙。行當收漢壘,直可取蒲泥。舊國無由到,煩君下馬題?!?/p>
李端《送宋校書赴宣州幕》詩曰:“浮舟壓芳草,容裔逐江春。遠避看書吏,行當入幕賓。夜潮沖老樹,曉雨破輕蘋。鴛鷺多傷別,欒家德在人?!?/p>
孟郊《送淡公》詩十二首其二曰:“坐愛青草上,意含滄海濱。渺渺獨見水,悠悠不問人。鏡浪洗手綠,剡花入心春。雖然防外觸,無奈饒衣新。行當譯文字,慰此吟殷勤?!?/p>
張籍《送鄭秀才歸寧》詩曰:“桂楫彩為衣。行當令節歸。夕潮迷浦遠,晝雨見人稀。野芰到時熟,江鷗泊處飛。離琴一奏罷,山雨靄余暉?!?/p>
以上皆送別之作,而詩中“行當”云云,皆敘被送者將如何如何,其例正同,可以參看。
北風行
【唐】李白
燭龍棲寒門,光曜猶旦開。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風怒號天上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網生塵埃。箭空在,人今戰死不復回。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關于“燭龍棲寒門”等六句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唐詩選》注曰:“前六句都是寫幽燕地方苦寒。略謂燭龍棲宿寒門,用它的眼睛代替了太陽。日月的光輝為什么不照耀到這塊地方?只有北風怒號,大雪紛飛?!疇T龍’,古代神話中司冬夏及晝夜的神。人面龍身而無足,住在極北太陽照耀不到的寒門。燭龍銜燭照耀,以開眼、閉眼分晝夜,吹息分冬夏(見《淮南子·地形訓》)。”(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上冊,第 151 頁)
按:《淮南子》卷四《地形訓》曰:“北方曰北極之山,曰寒門?!睗h高誘《注》曰:“積寒所在,故曰寒門。”
《地形訓》又曰:“燭龍在雁門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見日。其神人面龍身而無足?!备哒T《注》曰:“蔽,至也。委羽,北方山名也。龍銜燭以照太陰,蓋長千里,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p>
由此可知《唐詩選》對“燭龍”的解說,不僅采用了《淮南子》,而且采用了高誘《注》。
“燭龍”亦見《山海經》卷一七《大荒北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
又卷八《海外北經》曰:“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里……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則“燭龍”一名“燭陰”。
又《楚辭》屈原《天問》曰:“日安不到,燭龍何照?”漢王逸《章句》曰:“言天之西北有幽冥無日之國,有龍銜燭而照之也?!?/p>
因神話傳說燭龍銜燭而照幽冥,故后世詩文用此典故,每以“燭龍”謂光明照耀。如三國魏毌丘儉《承露盤賦》:“詔燭龍使吐火,運混元以陶甄?!睍x傅玄《元日朝會賦》:“華燈若乎火樹,熾百枝之煌煌。俯而察之,如亢燭龍而照玄方?!?/p>
潘岳《芙蓉賦》:“光擬燭龍,色奪朝霞?!眲㈢渡ⅡT常侍劉府君誄》:“存若燭龍銜曜,沒若庭燎俱滅。”范堅《蠟燈賦》:“赫如燭龍吐輝,爛若翳陽復旭。”釋僧肇《鳩摩羅什法師誄》:“自公形應秦川,若燭龍之曜神光;恢廓大宗,若曦和之出榑桑。”庾闡《游仙》詩十首其二:“仰盻燭龍曜,俯步朝廣庭?!蹦铣沃x惠連《雪賦》:“若乃積素未虧,白日朝鮮,爛兮若燭龍,銜耀照昆山。”唐張九齡《奉和圣制燭龍齋祭》詩:“燭龍煌煌,明宗報祀?!泵虾迫弧锻瑥垖⑺E門觀燈》詩:“薊門看火樹,疑是燭龍燃?!苯允瞧淅?。要之,李白詩這六句是說:寒門雖然極北極冷,但燭龍棲息在那里,當燭龍睜開眼睛時,還有白晝和光曜;而幽州、燕山一帶卻是日月不照、風怒雪虐的地方,沒有一點明亮與溫暖。在這里,“寒門”不是“幽州”“燕山”的同位語,而是“幽州”“燕山”的參照系。
尋西山隱者不遇
【唐】丘為
絕頂一茅茨,直上三十里。
叩關無僮仆,窺室惟案幾。
若非巾柴車,應是釣秋水。
差池不相見,黽勉空仰止。
草色新雨中,松聲晚窗里。
及茲契幽絕,自足蕩心耳。
雖無賓主意,頗得清凈理。
興盡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關于“若非巾柴車”
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曰:“巾,作動詞用。柴車,破舊的車子。巾柴車,是說用巾覆蓋柴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頁)
按:“柴車”,是以一般用來當柴燒的細散木條為材料制成的車輛,其特征在“簡陋”,不在“破舊”。
說“巾柴車”是“用巾覆蓋柴車”,注釋僅到此為止,還不能算是有意義的解讀。
漢琴曲歌辭《陬操》:“巾車命駕,將適唐都?!?/p>
三國魏曹丕詩:“巾車出鄴宮,校獵東橋津?!?/p>
郭遐叔《贈嵇康》詩:“言駕有日,巾車命仆。”
唐儲光羲《游茅山》詩五首其二:“巾車云路入,理棹瑤溪行?!?/p>
權德輿《送鄭秀才入京覲兄序》:“予亦漉旨酒,巾柴車,與一二友出送于野。”
據以上諸例,可知“巾車”是說備車出行。
又,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蛎碥?,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p>
南朝梁江淹《雜體詩》三十首其二十二《陶征君潛田居》:“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雖有荷鉏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p>
唐陸龜蒙《奉酬襲美秋晚見題》詩二首其二:“何事樂漁樵。巾車或倚橈。”
在以上諸例中,“巾車”不僅是備車出行,而且還可見出其出行是去勞作(耕耘、樵采)。考慮到丘為此詩所描寫的對象是一位“隱者”,身分與陶淵明、陸龜蒙等一致,故所謂“巾柴車”的含義,或更接近于后者。
要之,“若非巾柴車,應是釣秋水”云云,是詩人的揣測之詞:“西山隱者”不在家中,他如果不是到田里去干農活或到山里去砍柴,那么就該是到水邊去釣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