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著暮光賞雪,喝茶。雪讓世界安靜下來,這樣的冬夜,雪自帶的光芒在夜色里更顯清幽瑩白。一些冬日舊事推開記憶的重門,在茶色和雪色之間清晰起來。
那個冬日父母帶我去大姑媽家,北郊的一個小鎮。吃完午飯返回城里,父母看時間還早,就先帶我去公園玩了。冽風嗖嗖,略帶蕭瑟的風景,冷清的游樂場,并沒有影響我們的興致,因為年輕的父母和我一樣也是頭一回游公園。天色漸暗,我們急匆匆趕到汽車站時,售票窗口已關閉。爸爸說,只有搭火車了。游公園的興奮還未褪,期待搭火車的欣喜又接踵而至。火車,我還只在《鐵道游擊隊》的連環畫上見過呢,所以全然沒有大人們錯過末班車的懊惱。
趕到火車站,寒風摻雜著冷雨直往脖頸里灌,爸爸手握車票說估計要下雪,還好趕上了這趟“棚改車”。“棚改車”是什么車?上車后我才知道,是貨車的空廂臨時改作客運,沒座位,甚至沒有燈。偌大的車廂里,大家紛紛找出紙塑之類抵擋看不見的臟污,席地而坐。我聞到了一股說不清的味道,或煤油,或農藥。一陣嘰嘰喳喳后,火車轟隆著在黑暗中駛向遠方。我們的位置臨窗,我這個鄉下小女孩太開心太好奇,一直坐在爸爸懷里看窗外看火車。
除了震動和聲音其實什么也看不清感覺不到,只有偶爾同方向的火車超越我的火車長嘯而去,我才能以數秒加目測去描述它巨人般的冗長,神秘,剽悍。爸爸說那是客車,跑得快。
坐了大約20分鐘,火車停了,旅客上上下下。一個穿白絨毛衣發辮上扎紅綢的小女孩同大人坐到我們前面,年齡與我差不多,她也被父親抱在懷里。沒有風景的風景挺枯燥,我的注意力轉移到同齡人身上。火車開動了,我忘了小女孩一家的其他情況,只記得黑暗里她操一口純正的普通話講故事,講小白兔和小灰兔,講獅子和老虎,流利而抑揚頓挫,我幼兒園的老師也講得沒這么好聽。五六歲的我莫名有一點自卑,看不清她的樣子,只能看見她扎著紅綢的頭左右晃動,那綢似乎也比我頭上的紅。爸爸認為她一家應該是北方人,才講得一口標準普通話,說咱們燕子讀書了也可以。自卑只是一瞬間,之后我便沉浸在故事里。火車變成了一座暮色森林,動物奔跑帶來一波又一波的震蕩。
媽媽突然說,像是落雪了。我扭頭,窗外有朦朧的飛花,像極了森林里銀色的野姜花,剛剛就開在小女孩的故事里。火車搖晃著一車廂天南地北匯合的寂靜,勻速前行。我們都在父親的懷抱里垂睫入夢。
“哐啷”一聲,我和爸爸向前一撲又向后一倒。父親拍拍我,到站了,下車啰。我瞌睡全無,仰起了頭,夜晚的風雪交加原來是這般盛大而壯觀!大人們低著頭,只在意這無處可逃的寒涼。媽媽將自己的圍筒拿皮筋扎緊一頭,秒變父親肩頭的我頭上的一頂帽子。雪落無聲,踏雪的足音一路相伴,我們是真正的風雪夜歸人。稍作停留的火車載走同行過一程的小女孩,嘶鳴著消失在一片茫茫無涯中。
長大后聽摩登兄弟的《如約》:時光好似列車,我們都是旅客,最美不過同行過。已經操一口標準普通話的我每聽到此句,就想起第一次坐火車,“棚改車”的顛簸臟暗完全沒有破壞我的心情,是因為靠著父母在漫天雪花里卻仍擁著暖意還是邂逅過一程陌生的悅心好聲音?
飄雪的冬夜,童話,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