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走在楓葉炫紅的古道,遇到了金陵城的冬天。
曾經盼望著出行,出外旅行、出外工作、亦或是出外散落一份惆悵、出外追逐一個夢想,大多會伴著一份欣喜,一份略帶忐忑的對未知的好奇與暢想。
早年間,大部分的出行都是靠兩條腿走的,昂首挺胸、汗如雨下地大踏步向前走個三五十里路不成問題。有位鄰居,在老家一帶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鄉村干部,那時候,我經常看到他獨自走上三五個小時去縣城開會,事情緊急的時候,還會提上一盞煤油燈、披上一件蓑衣,連夜冒雨步行前往,現在想來倒也不失一種“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瀟灑和自在。乘船出行多了一分悠閑,蕩漾在一片碧波粼粼的湖面上,或穿梭在薄紗般的晨霧里,絲絲涼風吹拂在臉上,享受著一種“船在水中游,人在畫中走”的寧靜和雅致,卻多了一分親人、朋友遲遲不忍離去的腸斷肝裂的揮手告別。若是遠行,更多的則是乘坐火車,每小時60公里的速度,彼時已然有了一種呼嘯而去的快感,而且,火車是在堅實的地面上疾馳,始終是一種自己熟悉的安穩的狀態,讓人感覺踏實、安全。只是因為經常買不到自己所需要的特定時間、特定車次的車票,所以,只好咬牙從票販子手中高價搶購一張沒有座位的站票,甚至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像“小偷”一樣從車窗爬上火車逃票,這種情況下整個車箱通常會被擠得水泄不通,自己只好背著行李被前后左右硬頂在過道上動彈不得,任憑那熱汗、或許已是虛汗,從那濃密的發根間滲出,變成絲絲水氣裊繞升起,或順著那疲憊蒼白的臉龐滾滾而下,濕透衣襟。乘飛機出行,最大的優點就是快,但是,人在空港、心在天上,很多情況下往往不知道飛機什么時候才能騰空而起、沖入云霄,每當此時,你的內心總會充滿雜草,永遠處在一種痛苦的焦慮和期待之中,無法釋然。特別是飛機在虛空中穿云破霧、搖搖晃晃的時候,則會讓你在無比感謝那根安全帶賞賜的連續幾小時的束縛的同時,更會徒增一種高空墜落的不祥和恐懼。所以,到了當今的5G時代,更多的人則更加熱衷于高鐵出行了。高鐵很少有不守時的時候,讓人感到一種默契;高鐵匍匐于地面,給人傳遞一種踏實;高鐵的風馳電掣,給人帶來一種速度;高鐵那寬敞明亮的車廂和熱情周到的服務,則更是讓人體味了一種享受和溫暖。
自然,我也曾有過諸多遠近不同、心情各異的出行。
我出生在江南水鄉的一個“小浜”。憶想兒時,除了幾十戶左鄰右舍的老老少少外,所見的只有那一片藍天下的田間忙碌,感受的只有那一抹夕陽中的窮困滄桑,陪伴的除了那貓狗豬羊外、只剩那小溝小河里的小魚小蝦。離家往南3公里,恰是地處浙江境內的千年古鎮—--烏鎮鎮。因外婆家在烏鎮,因此,我自然而然地常惦記著去烏鎮。那時候去烏鎮,從來都不曾知道烏鎮曾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吳越邊境,也不知道烏鎮在唐朝時期曾隸屬于我們“蘇州府”,更不會想到在幾十年后的今天,烏鎮還會成為車水馬龍的國家5A級旅游名勝景區,還會在此召開世界互聯網大會!想到的僅僅是,到了烏鎮后,爸爸媽媽就沒法叫我去割草、插秧了,外婆會拿出花生和糖果給我解饞,舅舅還會帶我去買油條、吃小餛飩。3公里的出行,已經是我兒時最遙遠的出行了,也是彼時我莫大的快樂。
上了高中之后,我出行到了地處吳江境內的另一個水鄉古鎮----震澤鎮。那時候,既沒公路,也沒汽車,連自行車都非常的罕見。我平時是住校的,但到了周末,則經常性地3-5個同學一起,挑上三十斤米、走上三十里路,來回奔波在那條充滿了希望的、蜿蜒曲折的鄉間小道上。在背誦完一知半解的唐宋詩詞后的假日間隙,我還會邀上幾個同學一起去鎮上參觀一下始建于三國赤烏年間的“慈云寺塔”,也會去走一走元朝就有的“思范橋”。在周末來回家校的路上,雖然經常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依然是那么輕松愉快地哼唱著“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在希望的田野上”,因為,那時候的出行,我已經伴有了一種忽隱忽現的人生理想和孜孜追求。
大學,我上的是一所位于武漢的軍校。那一抹水兵服的潔白和水兵帽上隨風飄揚的黑色綬帶,承載著我無限的遐思和夢想。在接到錄取通知書后的那段日子,我的心情是那么的激動和難以平靜,因為從那一天起,我將徹底改變祖祖輩輩傳給我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生定格,徹底告別“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平凡世界,我已經真正實現了“跳出農門”的遠大抱負。但是,我只知武漢很大很大、很遠很遠,在那滿臉懵懂的惶恐之中,根本無法想象該如何出行。巧合的是,同村有個叔叔早在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年就去了武漢上學并已留校工作,正是有了這樣的依靠,我才有勇氣擠入了大上海的熙熙攘攘之中,才知道從十六鋪碼頭乘船就可逆流而上抵達武漢,才知道馬路上會有這么多的人,才知道城市里還有這么高的樓,才知道世界上還有比房子還要大得多的輪船,才親眼目睹了這條奔騰不息、波瀾壯闊的萬里長江……這次出行,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行,內心是那么的不安、更是那么的興奮,雙眼始終閃爍著充滿希望的晶瑩剔透。
大學期間,我曾隨著沈小岑那洋洋盈耳的歌聲到海南島實習。那次出行可以說是第一次出征。我來到了寶島、邁入了軍港、走進了營房、登上了軍艦,我看到了比長江還要遼闊無數倍的一望無際的大海,還有那一排排翠綠椰林環抱的沙灘。漫步在大東海那平坦細軟的沙灘上,迎著輕輕吹拂的海風,沐浴著柔和的陽光,撿拾著精美的貝殼,時而還可暢游于碧波之間、浮游在雪浪之上。遠眺著那碧綠浩瀚的海面,默念著那兩塊巨石上鮮紅的“天涯”、“海角”四字,我真的感覺好像已來到了天邊、走近了陽光。然而,就在瓊州海峽,乘坐在那艘劈波斬浪的軍艦上,伴著那天旋地轉的眩暈和翻江倒海的嘔吐,卻又感覺好像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地獄的邊緣。
幾年過后,水兵帽很快就成了美好的回憶,我也逐漸成長為某海軍指揮院校的一名少校參謀。那一年,我跟隨著幾十位來自海軍各個部隊的首長學員們登上了專機,迎來了又一次出征。永興島,是一座屬于我國南海西沙群島東部的一座白色珊瑚島,在那里,有我們的人民和軍隊,有我們的機場和海港,有我們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島上空氣潔凈,水清浪白,怪石嶙峋,奇洞清幽,頭頂海鷗鳴繞,四周湛藍深邃。放眼遠眺,岸邊的浪花是白的,不遠處是藍的,逐漸走向蔚藍、深藍。奔流的海水撞擊著礁盤,濺起一道長長的雪浪,一波,一波,奔騰呼嘯,猶如一道雪花砌成的長堤,飄浮行進在萬頃碧水之中。那是我很多年間最遠最遠的一次出行,越過了天涯海角,看到了海角天涯。掬一捧清澈海水,是咸的、澀的,更覺是甜的!
花開花謝,歲月如梭,在記憶的長廊里,堆積著越來越多的難以忘懷的一份份美好。不經意之間,我帶著無限的眷戀殘忍地脫去了那身潔白,又將那莊嚴穩重的黑色海關服換成了警察藍。這些年間,我旅行、出差、參會、調研、辦案,曾經有過的一次又一次出行,走遍了大江南北,風雨兼程。同時,也飽覽著祖國的大好河山,陶冶了我的情操,充實了我的人生,留下了永不磨滅的深刻印記。從都江堰的鬼斧神工,到神農架的層巒疊嶂,從蘇州園林的別出心裁,到杭州西湖的匠心獨具,從安徽黃山的千峰競秀,到四川峨嵋的云鬘凝翠,從江門新會的“小鳥天堂”,到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從喀那斯湖的人間仙境,到紅旗拉甫的雪域風光……無不令人向往、駐足、留戀、忘返。
“離家三里遠,別是一鄉風”。登高一望,才會領略到杜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魄;駐足山中,才會感受到魯迅先生“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的奧秘;跋山涉水,才能體會到李白“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的追求。這樣的出行是美好的,是充滿希望的,是逸興遄飛的。它能使你飽覽大好河山,感受風土人情,陶冶情操,增長見聞,修身養性,凈化心靈,只有走出去,才能享受大自然的樂趣,才會感受到生活并不乏味、處處充滿陽光。正因為如此,身邊的同事或朋友,常有三五成群地出行遠游,請上幾天假,去觀賞一下阿里山的日出奇景、烏尤尼小鎮的“天空之鏡”、龐卡爾瀑布的宏偉壯觀……更多的則是幾輛車子一起自駕同行,去一個風光旖旎的山間小坳享受一下大自然的清新,或找一處水天一色的湖邊民宿品嘗一下美味生鮮,或手捧一書徜徉在鄉間的一片綠色之中,向著西下的太陽,看孤鶩落霞,拂去那被城市的喧囂籠罩的滿身疲倦。不得不說 ,那確實是一種生活的怡然。
然而,世界縱有千般美好,也總有一種鐫刻于內心深處的眷戀,時不時撥動漣漪。更有一份“我在鄉愁里跌倒,從陌生中成長”的惆悵,忘不了“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自少小離家至雙鬢斑白,細細想來,我似乎一直在不同的城市間奔走出行。許多城市從陌生到熟悉,從模糊到清晰,讓時間把初到之時“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拘謹淡化為“主人坐對宛有情”的從容,用豁達把漂泊不定的“起步寒梢百尺長”的迷惘演變成“功成名遂身自退”的自在,陌生的城市已變得越來越親切,熟悉的家人卻已變得越來越生疏。早晨起床,獨自踏著那晶瑩的露珠漫步在晨曦中的公園,總會駐足留意那滿頭鶴發的老者旁若無人地施展著太極,那動作舒緩的一招一式,讓我覺得是那么的恬靜、安然;端坐在辦公桌前,已極少再有那面紅耳赤的聲色俱厲,而總是習慣于默默地閱覽著各類文件或靜靜地書寫著工作小結;懾于那干脆而直接的肢體碰撞,足球、籃球等劇烈運動早已唯恐躲之不及,只能偶爾在那隔著網的球場兩端的一推一送中揮灑人生;看著那滿桌的美味佳肴,也早已鮮見那往昔的狼吞虎咽,更是缺少了推杯助盞的那份豪氣;臨近周末,早早地就會開車出去把油加滿,期盼著早點回家陪伴即將中考的小兒挑燈夜戰;看到同事和朋友們曬在微信圈的天南海北的風景美照,除了那一句淡淡的“真的太漂亮了”的由衷贊嘆,卻難有那份欣然前往的激情和沖動。
我曾經輾轉反側,卻很多次地給了自己一個答案,那就是:對于出行、特別是出外遠行,我已經越來越缺乏興致了,或者説,我已經很少主動積極地去策劃一次出外遠行了,除非是碰巧在某個地方有個會議,又覺得地理位置不錯,或有著獨特的風土人情,或離某處風景名勝相距不遠,我才會欣然前往。正因為如此,愛人和孩子常對我滿懷抱怨,抱怨我極少伴他們出外遠行。是累了?倦了?厭了?膩了?老了?惰了?還是越來越戀家了?還是越來越向往清靜和安逸了?
半個多月前,我的大兒懷揣著一份豪邁漂洋過海去了英國倫敦。“趁著自己還年輕,去揮灑自己的激情,去追逐自己的夢想,去書寫自己的人生”。當他意氣風發地講出這番話的時候,一定為聽到“我支持你”這句話而欣喜,但他卻看不到我濕潤的眼眶中透出的晶瑩。換成是我自己,是萬萬下不了這個決心的、更是萬萬邁不出這一步的。他的遠行,帶給了他一份挑戰和希望,留給我的則更多是眷戀和牽掛。然而,又有哪個遠行的人不思念家里的自在和溫馨昵!
發給大兒的微信內容很長,那是一份“帶去大洋彼岸的寄思”。其中,我送去了一首歌,李宗盛的《漂洋過海來看你》,但我決計不會有這般強烈的愿望和決心。倒不如獨坐宿舍,重溫幾遍《故鄉的云》,因為那首歌曾讓無數人夢魂縈繞。
年長了,便會更想家了,想那座熟悉的城市,想那片摯愛的鄉土,想那親手種下的花草,想那兒時吃不慣而今夢寐以求的粗茶淡飯。
或許,我真的已越來越不喜歡出外遠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