疎廣、疎受是叔侄倆,在傳世文獻記載中,大多寫成“疏廣”、“疏受”,簡稱“二疏”。“疎”亦作“踈”,“疎”是“疏”的異體字,而“踈”又同“疏”,這里與漢字演變過程出現的大量異體字有關。一般情況下,疏、疎、踈三字可以通用,但牽涉到人的姓氏問題研究時,尤其在西漢之前直至王莽時期,“疏”字與“踈”“疎”就不可以通用。“疎”字的偏旁是“疋”,是“腳”的意思,與“踈”字的“足”偏旁為同義,故此二字實為一字。理清了疏、疎、踈三個字的關系,將有助于我們對百家姓中“束”姓誕生的理解。
而這一切,必須從了解漢代兩位“賢大夫”疎廣、疎受的人生傳奇經歷開始。
東漢班固《漢書》第七十一卷是《雋疏于薛平彭傳》,單從字面上看,這一卷的名稱內容是很難理解的,原來他是:雋不疑、疏廣、于定國、薛廣德、平當、彭宣五個人的“合傳”。
“合傳”式史家筆法,從《史記》就開始有了,《史記》中有《老子韓非列傳》《屈原賈生列傳》等。之所以能夠“合傳”,說明被“傳”的人他們之間有相通之處,否則是不能隨意拼湊合傳的。《史記》與《漢書》的不同處在于,《史記》能夠將合傳人的姓名完整地在題目中出現,而不是如《漢書》那樣只是出現姓字而已;《史記》最多是兩個人合傳,而《漢書》卻有五六個之多。顯然,《史記》的傳記體例要比《漢書》合理得多,容易讓人一目了然,通過題目就能找到歷史上的人物。
漢代歷史有400多年,分西漢、東漢和季漢三個階段,在西漢與東漢之間,還有一個前后達15年的王莽“新”政權。《漢書》反映的是西漢的歷史,《后漢書》反映的是東漢歷史,至于季漢歷史,主要載于西晉陳壽的《三國志》和東晉習鑿齒的《漢晉春秋》中。我曾于2018年12月撰有《解密你所不知道的“季漢”與“三國”問題》一文,由《中國江蘇網》官網正式發布,同時在《炎黃文化》雜志2019年第三、第四期上發表《習鑿齒的“漢晉”正統觀》一文,對“季漢”問題作了全面回答。
由于歷史都是由后人寫的,而我們今天看到的史書又是由后人印刷的,所以在這個過程中,隨著漢字字體的變化與后來漢字“簡化”“通假”“異體”等現象的出現,使現代漢字呈現的信息與歷史原點信息有不對稱現象,正因如此,高等院校才設有“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兩門不同課程。我們在閱讀史書時,如何還原歷史信息,是需要讀史者精心留意、敏銳研判的。就《漢書》而言,它是由東漢人班固撰寫,唐代人顏師古注,今天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漢書》,具有權威性的是由中華書局出版印刷發行的版本。中華書局1912年成立,其印刷“二十四史”及《清史稿》更是后來的事。因此在重新排版印刷兩千多年流傳下來的《漢書》時,其文字已經與兩千多年前的班固所使用的文字,在字體上存在很多差異是必然的,更何況活字印刷術一直到北宋才由畢昇發明。
僅就前面提到的《雋疏于薛平彭傳》而言,題目中的“疏”字,在班固時代還不能用于人的姓名,他的本字就是“疎”字,或寫作“踈”字,而絕不可能是疏通的“疏”字。現在《漢書》中出現的“疏廣”、“疏受”兩位賢大夫,在班固時代或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空內,都應該寫成“疎廣”、“疎受”,或“踈廣”、“踈受”。否則,后來的疎廣曾孫疎孟達為躲避王莽迫害,辭官歸隱改姓,“疎去足”,改姓為“束”就沒有文字由頭和依據了。“束”姓的得姓始祖是“疎孟達”(亦作“踈孟達”),當時絕不可能寫成“疏孟達”。班固的原始稿本上肯定是寫成“疎廣”、“疎受”,而不可能是寫成后來的“疏廣”、“疏受”字樣。
異體字又稱“重文”,它是漢字的同義異形現象,在同一個時期,兩個或兩個以上不同形體而同音同義的字并存,我們稱之為異體字,如“村”與“邨”、“妬”與“妒”等都是異體字。“疏”與“疎”互為異體,最早也是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問世后的事,不可能發生在西漢。殊不知,作為姓來使用的“疎”字是不能被“疏忽大意”的“疏”字來取代的,因為“疎”字不僅僅是一個異體字問題,它與“束”姓的產生是血肉相聯,二而一的關系。我們的《漢語大字典》《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必須對“疎”字加以注明強調:疎,用于姓時,不得作“疏”。
通過以上文字辨析和相互轉換,有助于我們對《漢書》本傳記載的疎廣、疎受叔侄倆事跡及后來《晉書》中相關內容的系統性研究。
早在漢宣帝劉詢時期,出生于東海蘭陵郡(今山東省棗莊東南)的疎廣與侄兒疎受二人曾同時在朝為官。疎廣年輕時就刻苦好學,尤其對儒家經典《春秋》研究造詣很深,他在家鄉收徒講學,許多人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拜他為師,是當時遠近聞名的“大儒”,經學大師。漢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疎廣被朝廷征為博士郎、太中大夫。到了漢宣帝地節三年(公元前67年),立劉奭shì為皇太子,這位劉奭就是后來的漢元帝,疎廣被任命為太子少傅;幾個月后,因為工作出色,輔導太子有方,疎廣又很快升遷為太子太傅。
疎廣哥哥的兒子疎受少年時就跟著叔父學習儒家經典,對孔子演周禮一事更是手摹心追,一心向往之,且亦因舉“賢良”而被任命為太子家令,成了太子的大管家。叔侄二人同朝為官,在地方上是名聲大噪。
再說侄兒疎受,為人聰明能干,辦事謹慎周到,懂得禮儀章程,思維行動都很靈敏,加之口才好,語言表達得體,很快受到皇上重用。
有一次,漢宣帝到太子東宮來視察時,疎受負責“迎謁應對”,接應賓客,應對諸侯。在酒宴上,疎受“奉觴上壽,辭禮閑雅”,深得漢宣帝喜歡。自從那次宴會后,皇上發現疎受也是位知書達禮、思維敏捷的難得人才,就又將他任命為太子少傅。
就這樣,疎廣、疎受叔侄倆憑借學問和人品、能力,在皇帝身邊工作,直接為皇太子服務,并且都享受“二千石”俸祿待遇,這在當時是極其風光榮耀的了。
叔侄二人朝夕相伴,盡心盡力,共同輔助教導太子,除了每日給太子講授《論語》《孝經》《左傳》等典籍外,疎廣、疎受還經常教導太子,將來貴為人君,一定要以民為貴,省徭薄賦,體恤下情,做一個親民愛民的好皇帝。
光陰荏苒,轉眼五年過去了,皇太子劉奭已經長成12歲大男孩了,《論語》《孝經》等儒家經典都已經很精通,輔導太子的任務已經基本完成。這天,叔叔疎廣對侄兒疎受說:
“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宦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懼有后悔。豈如父子相隨出關,歸老故鄉,以壽命終,不亦善乎?”
疎廣對侄子疎受講話的意思是說:我聽說,人要知足,知道滿足的人不會被別人羞辱,知道該見好就收的人不會出現差錯。功成名就以后,就應該激流勇退,主動讓賢,這也是符合自然法則的。我們當官已經當到這個位置上了,每個人都享受到了二千石的生活待遇,已經相當不錯了。現在不如見好就收,提前退休,走出潼關,回到東海蘭陵老家去養老享清福去,這應該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侄子疎受豈有不允之理,連忙叩頭表示:“從大人議”,一切聽從叔叔大人的安排。
說退就退,叔侄二人立即開始著手辦理申請提前退休的手續。當天,二人就“移病”遞上病假條,都說身體不好,要求離開太子東宮,移居別處。這相當于先要求“退居二線”,再一步一步過渡。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疎廣發現皇上沒有答應他們的請求,皇太子也在不斷派人前來挽留。但去意已決,他們就再次遞呈請辭,稱自己年齡大了,身體有恙,工作精力不夠,向皇帝“上疏乞骸骨”,要求徹底“致仕”回山東老家。
漢宣帝鑒于疎廣年老,疎受年齡也不算小了,實在難以挽留,也就很快下旨準請。
為了獎賞表彰疎廣、疎受二人的高蹈行為和對太子的精心輔導教育,漢宣帝特“加賜黃金二十斤”,給他們叔侄二人送上一份大禮:贈送二十斤黃金。皇太子也是師恩難忘,又以自己的名義向二疎“贈以五十斤”黃金。這種由皇帝和皇太子雙重重賞的行為,在當時也是極為罕見、最高額度的獎賞了。
疎廣、疎受叔侄二人雙雙辭官,朝野上下,一時傳為美談,人們紛紛稱贊他們二人是“高士”,是“賢大夫”。
據《漢書》本傳記載,他們二人在離開京城長安時,朝廷公卿大夫、故人邑子們都來到長安城的東都門外,“設祖道”為他們餞行;“送者車數百輛”,前來送行的車輛多達數百輛。在道路兩側,前來圍觀的人更是不計其數。人們無不交口稱贊道:“賢哉,二大夫!”不少人一邊嘆息,一邊流下了依依不舍的淚水,其場面是十分壯觀而又感人的。
疎廣、疎受叔侄倆帶著70斤黃金回到老家山東后,首先用皇帝賜的黃金開設學館,廣收門徒,但卻不收學費,他們要發揮余熱,為培育人才、傳播儒家經典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如果附近鄉民哪家出現生活困難,他們也毫不吝嗇地拿出黃金予以接濟。與此同時,他們是經常擺酒設宴,“請族人故舊賓客,與相娛樂”,盛情邀請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們共同吃喝享樂。這種現象持續了一年多時間,疎府門庭,整天就像過節一樣,高朋滿座,酒肉飄香,歡聲笑語。
時間一長,兒孫輩當中,有的人有些想法了,就委婉地請與疎廣是“昆弟”輩、并且關系較親較近的長者前輩們幫著出來說說話,希望老爺子能夠留點黃金給他們置買田產、購買屋宇,增加財富資產。受委托的人知道疎廣做事歷來是心里有譜的,更何況已經是在朝廷當過大官、受的皇上賞識的人!但考慮到兒孫們的想法與請求也有一定道理,就趁老爺子開心的時候,試探著把兒孫們的想法說了出來。
疎廣聽后,對那位老兄弟說:“你以為我老糊涂而不顧及兒孫們啦?我家本來就有許多房屋和田產,已經足夠滿足兒孫們的生活需求了。我就是要讓兒孫們通過自己的勞動來養活自己,過平常人的生活。如果我今天把許多資產留給他們,實際上容易讓他們養成懶惰的壞毛病。如果兒孫們有出息,你給他很多財富,那是在損傷他的進取心;如果兒孫們很愚蠢,你給他很多財富,那是在助長他犯過錯。富裕的人容易成為眾人的對立面呀!我雖然不能很好地教育好子孫們,但最起碼不要助長他們犯過錯,更不要遭眾人的怨恨。再說啦,我現在用的黃金都是皇上和皇太子賞賜給我們養老的,我們愿意拿出來與鄉里鄉親們、家人宗族們、親戚朋友們一道共享,以度過我們的晚年,你說這有什么不好呢?”
那位受委托的長者聽了后,連連點頭贊是。
大家知道了老爺子的心思,都夸他教子有方;兒孫們聽說后,也個個心悅誠服,爭相陪著老人,讓他們度過幸福的晚年。
疎廣、疎受二人,后來都以高齡壽終正寢。
疎廣、疎受相繼去世后,鄉親們感念他們的散金善德,濟貧大恩,敬仰他們的為人品德和淵博學識,便圍繞他們的住宅,建筑了一座方圓三里的土城,取名為“二疎城”。人們又在其住處,建筑“散金臺”以表紀念;在二疎城內,建有二疎祠,祠中雕塑二疎像,世代祭祀不絕。如今,散金臺位于山東省棗莊市嶧yì城縣蘿藤鄉東南,高大的土臺約數十畝,臺面平整見方,高出平地約3米。“二疎城遺址”已經于1992年被山東省人民政府公布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加以保護。
關于疎廣、疎受的墓葬地,根據北宋著作郞、地理學家樂史的《太平寰宇記》記載,地點在海州東海縣的平山村,即今天的江蘇省連云港市境內。
到了北宋仁宗乾興元年至景祐二年(1022-1035年),海州通判石延年(字“曼卿”)為了紀念二疎,在東海縣的平山村二疎墓附近,建有“景疏樓”,當時號稱“淮海第一樓”。景疏樓的墻壁中曾?有大量歌頌“二疎”的詩文碑刻,其中有晉代陶淵明、唐代李華、宋代蘇東坡的詩文。景疏樓一直到金代還存在,金代詩人黨懷英《朐山驛亭阻雨》一詩中有“景疏樓下無邊水,暫濯塵纓可自由”句。明代《隆慶海州志》“朐陽八景”中,也有“疏樓夜月”一景。
今天的山東棗莊與江蘇連云港部分地區,在漢代都應該是“東海郡”的范圍。在連云港的海州文廟中,建有名宦祠和鄉賢祠,奉祀的五位鄉賢中就有疎廣、疎受叔侄倆。他們那種急流勇退、虛懷若谷、不重金錢、回報鄉梓、重視教育的事跡,至今成為山東、江蘇兩地的美談,是當地進行愛國主義和廉政教育的生動教材。
疎廣后裔,英才輩出,文武兼具,為官從政與治學修道,歷代皆有好口碑。據《晉書?束晳列傳》記載,王莽“新”政期間,疎廣曾孫疎孟達在朝為官時,因反對王莽篡政,面臨隨時被迫害的危險。為了避難,疎孟達離開朝廷后,舉家從東海郡徙居至沙鹿山南(今河北省
大名縣
境內),隱姓改名,“去疎之足”,改姓為“束”,以“束孟達”之名面世。從此,束孟達也就成了百家姓中“束”姓的得姓始祖。
束孟達的后裔中,在古代最為著名的當數晉代的束晳,《晉書》專門為之列傳。束晳是西晉時期被朝廷及學界譽為最為好學、最博學多聞的人。西晉太康二年(281年),位于今河南境內的汲郡“竹書數十車”的竹簡被盜問世,是束晳對這批出土竹簡文物進行了“隨疑分釋,皆有義證”,束晳是這批竹書解讀的第一人。束晳也曾為《詩經》六篇有目無文的“笙詩”進行“補亡詩”,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我們通過對漢代疎廣、疎受兩位賢大夫生平事跡的了解,深切感受到儒家傳統文化在漢代已經得到了高度重視;同時從文字學角度,使我們進一步知曉:疎束為同一個血脈,疏疎為同一個音義,疎踈束三字為同一個所指,今天的疏束二姓是一家人。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由此可見一斑。只有當你潛心認知、學通弄懂時,敬畏、傳承、弘揚之情必定會油然而生。
束有春
2020年11月15日于金陵四合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