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孤陋,言恭達的名字早有耳聞,認識他卻是 2008北 京奧運前夕,他的草書長卷《我的中國心——何振梁先生代表中 國申辦奧運會的講話》在京展出,那時我們才第一次握手。我真是愚昧,當時為他的作品所震懾,卻一時不知該怎樣說明自己的感受。我曾兩次觀摩他的這幅長卷。每次都有被轟擊的感覺,但卻捋不出條分縷析的頭緒。磅然大氣和激情四射、渾然一體和細 致周到、雄健和優雅,一切仿佛天成,真的好難說得清楚。只覺得這就是何振梁先生自己在講話,是一位中國體育界的長者在國 際奧委會的講壇上,向全世界意氣風發又情義盎然地代表中國人 民抒發主辦世界奧運會的深情。一種最古老又最具中國特色的藝 術—書法,卻把一篇最具現代精神和現代語言的講話,體現得如此貼切而精彩,直逼觀眾的心靈。
面對這篇長卷,簡直可以聽到當時與會者那如雷的掌聲。我當時想到“雄文起轟雷”這個意境,但又覺不妥,因為這只是形容了作品的“勢”,而少論了書作的美和韻。因此,心中徘徊猶疑,始終沒有向恭達先生道出淺見,以求明示,錯過了一次求教的機會。
漸漸地,我們熟識了,特別是參加了幾次他主持的書法論壇對他的為人為文也漸漸有了新的認識。
“文如其人”,是中國古已有之的睿語,表示了文化人與其文 章和文字之間本質上的一致性,即心與手的關系。有顆善良、正 直、聰穎、利他的慧心,便會有感人的文筆。當然,這是指的思想情感和風骨,并不排斥技術層面的或然性,尤其是書法和繪 畫。偉大的文化大師未必善寫丹青,或者能寫一筆足可流傳后世的毛筆字。反之亦然,希特勒長于繪畫,蔡京的書法也驚艷一時。然而,作為判斷文藝作品道德價值觀的諺語,確也精到。惡 魔與奸臣的作品絕不能長留青史,而被后人所唾棄。這自然也是自覺的文人所時時提醒自己的警句。文化人只有先錘煉出一顆清廉而又志向遼遠,豐滿又能簡潔自守的純正的心,在此基礎上 苦研法度和技藝,才會達到真善美的高峰。這就是“作書先做 人”,“心在身先”之謂也。恭達遠祖是孔老夫子的高足:十哲之 一的言偃先生。清雅守正的家風,讓他既有與時偕行的積極進取精神,又有慎獨的自我匡正的君子之風。他淡泊名利,虔誠待人;他樂于助人,公而后私;他精于法度,又勇于創新。在仔細地研 讀他的書法作品后,我從中體悟到許多哲理詩情和深深的愛意。
我知道魏晉時代由于玄學大熾,那時的文人,發現了宇宙無窮的不可抑制的偉力,天人合一,人本身也具有潛在的無限的 創造力。哲學給了他們放浪形骸、自由想象、縱情詩酒、揮灑丹青的豪情,于是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文人在那紛爭不已的亂世,壘起中國歷史上一個文學、藝術和科學的高峰,綿延以至 唐宋,成就了中華文明璀璨的畫卷。言恭達的書法作品,無論 隸、篆、行、楷,還是他最擅長的草書,都表現了他深邃的哲學功底。
他清楚動與靜、實和虛、空(有)與無、濃和淡、局部和全 體、細節和全篇等之關系。下筆之前,他必是先把書寫的內容仔 細思考一番,連整體布局,連行距、字距,連墨色的濃淡、空白 與連接……這一切都在胸中明白如電影畫面之流動,然后平心 靜氣,再然后,慨然運筆,一氣呵成。于是,悠然、昂然、躍躍 然,一幅大草或行草書作精品展現在你眼前,讓你欣賞、令你品 味、促你深思。它會令你體悟到空靈的境界比熱鬧的繁華更具 轟擊心靈的力量,空白要說的東西有時遠超絮語,濃烈有時須 和淺淡相伍才真顯濃烈。而奔騰筆畫之河陡然的停頓,才讓人 驚嘆。這一切,功而不工,匠心獨運,卻似出自天然,一揮而 就。請你退兩步,屏息而觀,你會漸漸感到一位藝術家從心的深 處發出一陣陣愛的呼喚。這是對祖國、對社會、對藝術、對生他 養他的偉大的民族大愛的呼喚。你會不經意地把他的作品記在心間,無論你是否懂得書法之道,這感覺會在你心里留存久遠,會 不經意地忽然飄上心頭。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那幅草書長卷《我的 中國心》就是這種感覺。這感覺有時會讓你睫毛濕潤。
言恭達與時偕行,工于法度,又超于法度。他的草書,字形 出于法帖,運筆卻有時出于作書時的激情。讓人讀了明白而有新 鮮之感。他守規矩,而又不拘于規矩,重傳統而創新,竊以為這是當今書法之正路。他的書作,常常“以我書,寫我思”。不把書 法當作做古人之書的抄書匠。所以,他寫今日的語體文,寫他的詩作。這是他將書法與時代相結合的表現之一。清人文聲山在論《西廂記》時說:“才子之為文也,一眼便 覷定緊要處,卻不一口咬住。而于緊要處上下四方極盡閃展騰挪之能事,務使觀者目光霍霍然也。”倘以之論書法,言恭達的草書長卷,就充分表現出其為才子之為文也。他的書作,哲學是核心,詩韻為風采,大愛是精神,技法為骨架。 雄健、瀟灑,和空靈、優雅融為一體。好,實在是好!
不知怎地,想起或看見言恭達,總會有另一位師友陸文夫的影子在我眼前閃爍。是的,他們二位無論體型外貌、言談、個性似乎毫不相同,但我卻總有這樣的感覺。詫異既久,忽而醒 悟:原來他們的相似之處,在于那江南秀士的神韻和風骨。嗟夫!這樣的文人,當今之時多乎哉不多也!
“所有活動在舞臺前部的人物,都是被一定的時代潮流托扶 到舞臺上的。”假如把社會看作一個大舞臺,那么,所有在這舞臺上行走的眾生,尤其是所謂的文化人,無一例外,都是被時代潮流推上來的,概莫能免。恩格斯的這個論戲劇的理念,用來 論說世相和特定的文學藝術及文藝家也是準確的。當今之時,為賣錢的文藝、浮麗的文藝、浮靡的文藝以及以丑為美的文藝,甚囂塵上,正反映了今日浮躁世風的猖狂。但仍有堅持民族優秀美 學觀及優秀價值觀,并適應努力前行之時代潮流的文藝家及其作品,踏破洶涌的逆流挺立在山崗。我相信,這些是站得穩的。
江南秀士言恭達其人其作都站得穩。在我仔細讀過他的書法作品、又和他熟識之后,內心涌起一股敬意和親切之感。僅以此為文,就教于方家并恭達先生。
(蘇叔陽 2013年 6月 24日于京華寤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