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是指由人工開挖的河道,并且與自然河道及其他河流相連,主要用于水上運輸和水利灌溉、分洪、排澇、給水等。運河是由勞動人民開挖的,運河的疏浚也是由勞動人民負擔的,在中國運河史上,無論是大運河、小運河,都是如此。但最近在讀《金史》時,其中記載有一次運河疏浚工程沒有讓農民參加,讓我感到十分詫異,難以忘懷。囿于我的閱讀視野,這可能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次了,由此引發了我對“中國大運河”有關問題的再思考。
《金史》卷九十二《曹望之列傳》有載;“頃之,運河堙塞,世宗出郊見之,問其故”。主者奏曰:“戶部不肯經畫,歲久以致如此。”上責望之曰:“有水運不濬治,乃用陸運,煩費民力,罪在汝等,其往治之。”尚書省奏:“當用夫役數萬人”。上曰:“方春耕作,不可勞民。以宮籍監戶及摘東宮、諸王人從充役,若不足即以五百里內軍夫補之。”
金朝前后有四個都城,金世宗完顏雍時,金朝的國都仍然在“中都”燕京,即后來的“元大都”、今天的北京市,大致位置在今天北京城西南一帶。
這年春季的一天,金世宗到京城郊外走訪,發現郊外的運河河道出現淤塞堙堵現象,運河功能幾乎作廢。回到金鑾殿后,他問大臣們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主管部門向皇帝奏明:“戶部不肯將運河河道治理的經費納入政府財政預算,幾年下來,沒有人力財力去不斷治理,就出現了眼下這種狀況。”
皇帝問戶部郎中曹望之:“京城有現成的運河水道對外,朝廷不去治理疏浚,反而用陸路來從事運輸,既費民力又浪費國家銀兩,罪責都在你們這幫人身上!朕暫先不治你們的罪,你們要抓緊落實運河治理疏浚工程。”
尚書省又稟報皇上:“如果開展運河疏浚工程,需要動用數萬名農民來充當夫役”。
金世宗馬上作出答復:“眼下正值春耕季節,不可動用春耕勞動力、驚動農民。可以派遣吃皇糧的‘宮籍監’的人員及太子東宮人員、諸王府及其身邊的人來充當役夫,如果人手還不夠,就派京城方圓五百里之內的軍隊將士來充任。”總之一句話:不能讓正在忙于春耕的農民來參加這一次的運河疏浚工程。
這次運河疏浚工程盡管工程量大到要達“夫役數萬人”,但全部由那些吃“皇糧”與吃“軍糧”的人去承擔了,農民兄弟第一次缺陣,這在中國運河發展史上,是應該永遠值得記住的一筆。
現在的問題是,這件事究竟發生在金世宗大定年間的哪一年?這條被疏浚的運河叫什么名字?不清楚。但在《金史》卷二十七《河渠志》“漕渠”條中終于找到了答案。其記載是這樣的:
初,世宗大定四年八月,以山東大熟,詔移其粟以實京師。十月,上出近郊,見運河湮塞,召問其故。主者云:戶部不為經畫所致。上召戶部侍郎曹望之,責曰:“有河不加濬,使百姓陸運勞甚,罪在汝等。朕不欲即加罪,宜悉力使漕渠通也。”五年正月,尚書省奏,可調夫數萬。上曰:“方春不可勞民,令宮籍監戶、東宮親王人從、及五百里內軍夫,濬治。”
這段記載的內容與《曹望之列傳》所載意同。皇上意思很清楚,既要立即開展運河疏浚工程,又不能耽誤春耕生產,不得讓忙于春耕生產的農民參與這一次的河道疏浚工程。
這一段記載向我們透露了兩個重要信息:一是把疏浚運河的起因及實施年份明確了,是在金世宗大定四年至大定五年(1164-1165年)發生的事;二是把疏浚的運河名稱明確了,這條運河名叫“漕渠”,“漕渠”即“盧溝河”。
金大定五年,朝廷組織數以萬計吃“皇糧”、吃“軍糧”的人們前來疏浚盧溝河,沒有農民兄弟參與,這在中國乃至世界運河史上,都是極為罕見的。
金代統治者發跡于黑水白山的東北大地,那里有森林,有牧場,更有大量的耕地,因此,統治階級對莊稼的重視程度要遠遠高于遼代。《金史》卷三《太宗本紀》反映:早在天會四年(1126年),金太宗就下詔,“令所在長吏,敦勸農功”。到了1128年,金兵將宋高宗趙構一班人馬追逼到揚州時,金兵主動撤軍,“以農時還師”,仗暫時不打了,春耕春播季節到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要打勝仗,沒有糧食是不行的。《金史》卷四《熙宗本紀》反映:天眷元年(1138年)三月庚寅,“以禁苑隙地分給百姓”,讓老百姓在閑置的禁苑種上莊稼。金世宗不誤農時,不讓農民參與春耕時的運河疏浚工程,應該說是金朝統治者重視農業生產的傳統體現。
由“盧溝河”疏浚一事,促使我對“中國大運河”相關問題進行深層思考。
一是“京杭大運河”的起點燕京(北京),其運河的開挖時間是從元代才開始算起,于史符不符?從《金史?河渠志》“漕渠”記載情況看,在金代甚至之前,現在的北京就有運河了。在金都燕京以東五十里,有一“潞水”水系,通過“高良河”、“白蓮潭”節制閘調節,可以實現將山東、河北兩省的糧食運到京師的目的。沿途各州舟車并舉,以舟為主,通過節制閘來調節水位,最終實現“溯流而至通州,由通州入閘,十余日而后至于京師”的漕運目的。金世宗時,曾開挖盧溝河的“金口”以通漕運,所以就出現了大定五年(1165年)的“漕渠”即“盧溝河”的浩大疏浚工程。
我們現在講“京杭大運河”時,時間只是上溯到元代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的“會通河”,以及元代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的“通惠河”,根本沒有將金代即已存在的“盧溝河”以及與之相關的京師河道納入視野、綜合考量。
要知道,大部分運河在開挖時,都是合理利用了原來人工運河河道或自然河道。元代定都燕京,與金世宗時期的京師地點是同一所在。元代在開展由北京到杭州的運河直通偉大工程中,從理論上來分析,應該是很好地利用了原先京師境內的盧溝河等老河道,同時也利用了山東、河北的一些老水道,這是符合運河開挖特征的。如果我們將“京杭運河”的開鑿時間提前到金代,哪怕至少提前到金世宗大定五年(1165年),因為它符合元代“京杭大運河”北京至山東段的走向,那么,“京杭大運河”的開挖時間要比原來眼光僅停留在元代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是提前了近125年哪!
二是“中國大運河”構成問題。平素我們都約定俗成地稱“京杭大運河”、“隋唐大運河”,因為要申報“世界遺產”,所以用“中國大運河”來作為固定名稱呈現在異邦面前。中國人對大運河的“歷史價值”認識是經歷了漫長的褒貶不一過程,其褒貶差別可以用“天壤之別”來形容。在唐代人眼中,“隋代運河”除被唐代人繼續使用并不斷疏浚拓展外,歌頌贊許之聲,我們可以通過詩人皮日休的《汴河懷古二首》領略到。其第二首有云: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
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把隋煬帝治水的功勞與大禹治水相提并論,倒也公允。
現代人們對大運河的重視,也是從其“文化遺產”價值引發開來的,并且還在逐步升溫。2013年5月3日,國務院公布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時,將“春秋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期位于北京市、天津市、河北省、浙江省、江蘇省、安徽省、山東省、河南省境內的運河,與第六批公布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京杭大運河”合并,合并后的名稱為“大運河”。這樣做,不僅在名稱上將我國大運河文化遺產的內涵與外延作了進一步明確,也更加有利于整合大運河文化遺產資源,推動我國大運河“申遺”工作科學有效開展。2014年6月22日,在第38屆世界遺產大會上,“中國大運河”項目成功入選世界遺產名錄,成為我國第46個世界遺產項目。
“中國大運河”由隋代大運河(習慣稱“隋唐大運河”)和京杭大運河兩大部分組成,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在有些媒體宣傳乃至研究文章、部門文件中,竟出現將“浙東運河”與“隋代運河”、“京杭運河”并列的現象,稱中國大運河由三部分組成。這種“三分天下”的做法不僅與中國大運河的實際內容不符,更與我國申報世界遺產時,對世界遺產“協約國”的承諾不符。
“中國大運河”申遺文本中明確寫明:中國大運河的主體工程主要集中在三個時期:一是春秋戰國時期(公元前 5 世紀至公元前 3 世紀),這一時期最著名的事件就是“邗溝”的開挖,它溝通了淮河與長江,成為中國大運河河道成型最早的一段。二是隋朝時期(公元 7 世紀初),為了連通南方經濟中心和滿足對北方的軍事需要,隋朝先后開鑿了通濟渠、永濟渠,并重修江南運河和疏通浙東航道,從而將前期各地方性運河連接了起來,形成了以國都洛陽為中心,北抵涿郡、南達寧波的大運河體系,完成了中國大運河的第一次全線大貫通。三是元朝時期(公元 13 世紀后期),將大運河改造為直接溝通北京與江南地區的內陸運輸水道,形成中國大運河的第二次南北大溝通。由上我們已不難領會,“浙東運河”是包含在隋代大運河和京杭大運河的兩次南北水系大溝通中的。
隋代大運河以洛陽為中心,分別由西向東南、向東北方向延伸,呈“Y”形或側臥“人”字形。京杭大運河以元大都為中心,由北向南縱向延伸,雖然名稱是卡位卡到杭州稱“京杭”,呈“I”形,但實際上與寧紹平原上的浙東段運河水系是相連的。歷史上,浙江的政治經濟中心在杭州,杭州的歷史地位高于紹興和寧波,因此,后人將由元大都南下通達的大運河命名為“京杭運河”而不稱為“京紹運河”“京寧運河”,是不需要討論商量的。我們的先人在給運河命名時,采用了兩種方法,一種是歷史標記法,如“隋代運河”(或曰“隋唐運河”),一種是地理標記法,如“京杭運河”。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要圍繞國家或地方政治中心來思考定位。
我國將“中國大運河”分為十大河段,由北向南分別為:通濟渠段、衛河(永濟渠)段、會通河段、通惠河段、北運河段、南運河段、中河段、淮揚運河段、江南運河段、浙東運河段。“浙東運河”與“江南運河”“淮揚運河”等其他九個河段一樣,只是“中國大運河”十大河段之一,是在第二層次,絕不可以僭越到與“隋代大運河”、“京杭大運河”相等的層次。通俗地講:“中國大運河”是“爺爺”,它有兩個“兒子”,一個叫“隋唐大運河”,一個叫“京杭大運河”,“浙東運河”等十大河段只是“中國大運河”的“孫子”。我們在制定中國大運河遺產保護規劃時,理念認識上一定要層次分明。
在中國大運河發展史研究過程中,尤其是對于“京杭大運河”源頭的認識,我們不應該忽略金代人所做出的貢獻,金代人創造了不讓農民參與運河疏浚工程的奇跡,這是其他朝代所無法相比的;金代人在京師大地上喊出了清清楚楚的“運河”二字,皇家檔案、歷史文獻有案可稽。金世宗深知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所以在即位五年后,注重發展與南宋的和好關系,“與民休息”。金世宗本人帶頭節儉,“崇孝悌,信賞罰,重農桑”,尤其注重太守、縣令這兩級官員的選拔任免,強調官員的品德,因為在他看來,這兩級官員代表朝廷直接與老百姓打交道,他們的為人與行政能力如何,直接關系到國家的形象,關系到老百姓的口碑。與此同時,金世宗“嚴廉察之責”,拒絕大臣屬下對自己阿諛奉承,謹守君臣之道。曾“命有司,旱、蝗、水溢之處,與免租賦”,“勸農”“廉問”,關心民生疾苦。金世宗在位近30年,金朝出現“群臣守職,上下相安,家給人足,倉廩有余”,犯罪率極小的盛世局面,被譽為“小堯舜”時代,金世宗當然就是“小堯舜”了。我們從他對農民、農業的關心,從他對運河水利的重視,從他不讓皇宮人員享受特權待遇等做法,已然感受到了歷史上的那一幕。
有詩贊曰:
卻道金朝小堯舜,
不誤農桑重春耕。
運河疏浚無農夫,
燕都漕渠有奇聞。
2020年5月25日于金陵四合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