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半個多世紀前,川端康成在《雪國》的開篇以日本新潟縣為原型描寫了這樣一個著名的場景,如今這里有個更為人熟知的名字——越后妻有。
越后妻有的“雪國”風光 / 圖源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官網
2000年,由北川富朗創立的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在新潟縣開啟,此后的二十余年,日本新潟縣南部的十日町市和津南町在內的760平方公里的土地逐漸發生改變,如今已經成為國際著名的藝術旅行目的地,這個每三年舉辦一次的藝術節也成為了全球規模最大的國際戶外藝術節。
2022年第8屆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海報
在關于藝術鄉建的敘事中,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是絕對的焦點,當藝術走出展廳進入到鄉村的廣闊天地,越后妻有讓世界看到了一種真實可感的鄉村振興路徑。
這種藝術創生的經驗也傳到了中國,2018年,深耕藝術行業二十多年,并在2016年起就在國內致力于推廣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的策展人孫倩聯合北川富朗共同發起了“大地藝術節中國項目計劃”,隨后,“藝術在浮梁”“廣東南海大地藝術節”等基于大地藝術節模式的項目相繼落地。與此同時,在安徽碧山、河南大南坡、重慶武隆、陜西西安等地同樣能看到陸續開展的各種形式的藝術鄉建實踐。
馬巖松為“藝術在浮梁”創作的《大地之燈》 / 攝影:田方方
可以說在鄉村振興的時代背景下,藝術鄉建正在逐漸進入中國鄉村發展建設的主流敘事。
但事實上對國內大多數人而言,大地藝術節還是一個相當陌生的概念,它到底在做什么?和常見的藝術節有什么不同?能產生怎樣的影響?
循著這些最基本的問題,結合去年底我們在廣東南海大地藝術節的實地探訪收獲,我們想聊聊大地藝術節,并去看看藝術走出展廳之后,給鄉村帶來了什么?
越后妻有的藝術鄉建啟示錄
大地藝術與大地藝術節雖僅有一字之差,但其實并非相同的概念。
大地藝術這種當代藝術形式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當時的藝術家為了表達對傳統美術館體制和藝術市場商業化的抗議,同時伴隨著“環境保護運動”帶來的反思,發起了大地藝術運動,將遠離美術館、藝術館、博物館等都市文明的自然環境(如海邊、荒野、沙漠等)作為藝術創作的場地,進行了許多激進的藝術實踐。
美國藝術家羅伯特·史密森于1970年創作的《螺旋防波堤》是大地藝術史上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他將6650噸巖石、鹽水晶、玄武巖、泥漿和泥土堆在猶他州羅澤爾角附近的大鹽湖中,這條15英尺寬、1500英尺長的曲線從湖岸一隅延伸到水中,形成一個巨型螺旋。 / 攝影:George Steinmetz
美國藝術家沃爾特·德·瑪麗亞于1977年創作的大地藝術作品《閃電陣》,她在新墨西哥州卡特隆縣選一塊1公里見方的土地上用400根不銹鋼柱排列出一個網格矩陣,用以吸引閃電。事實上這個裝置被閃電擊中的頻率并不高,但卻創造出一種奇異的空間體驗。/ 攝影:John Cliett
從早期在偏遠的自然環境中去創造規模龐大的視覺奇觀來反傳統、反思人與自然關系,到逐漸轉向用藝術創作與非展廳場景的結合去思考歷史、討論當下、表達情緒,大地藝術經過數十年的發展,如今已經成為一項全球性的獨立且有活力的公共藝術門類。
與此同時,創作者們也在材料和場地選擇的過程中不斷探索著人、藝術、自然、公共性之間的復雜關系,并逐步與社會建立起更具體而密切的聯系。
2019年9月,巴黎凱旋門在約25085平方米的銀藍色面料的包裹下短暫地“消失”了16天。這是已故著名大地藝術家克里斯托和讓娜·克勞德的遺作《被包裹的凱旋門》(The Arc de Triomphe, Wapped)。/ 攝影:Jad Sylla
當藝術走出展廳,無論是在自然環境還是城市環境進行創作,從廣義上來說都可以稱之為大地藝術,但對大地藝術節而言,其核心是讓藝術走進鄉村,通過藝術介入的方式推動鄉村的發展。這種藝術鄉建的理念由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完成了系統化,并形成了一套可參考的方法論。
在大地藝術節發生之前,越后妻有地區的鄉村在經濟低迷、都市圈興起、產業轉型的社會大環境中,面臨著嚴重的人口流失問題,據人口學家在1996年的調研,這個比東京都市圈還大的地區當時的人口數量僅有7萬,伴隨而來的勞動力缺失、耕地荒廢、建筑廢置、環境污染等嚴峻的社會問題讓整個地區的發展陷入停滯倒退的困境。
越后妻有地區的梯田地貌和村落風貌 / 圖源網絡
于是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所做的事就非常有指向性了,為了解決這些具體的問題,藝術家被邀請到這片廣闊的土地上,以農田山野、村莊建筑等作為創作場地,根據當地的自然與人文特點進行在地的創作。
Ilya和Emilia Kabakov為越后妻有創作的作品《梯田 》/ 攝影:中村侑
在藝術作品之外,藝術節期間還設置了豐富的活動,讓游客可以通過體驗、工坊、交流等活動更進一步地感受當地的風土人情。
更值得一提的是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的志愿者體系,這是一種獨特的社會參與模式。越后妻有的志愿者主要有兩類,一類為來自日本各地或國外的短期志愿者,通常在藝術節前后抵達,參與藝術作品的制作、維護、展示工作。另一類則是來自當地的長期志愿者,通常是越后妻有地區的居民或移居者,長期志愿者全年都會參與藝術節的籌備、管理和推廣工作。
大西治與大西雅子為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創作的作品《起身大合唱》。這個名叫Geronpa的蛙形裝置是一個堆肥箱,利用微生物的活動將雜草轉化為肥料。/ 上圖攝影:中村侑;下圖源自網絡
得益于這種讓當地居民深入參與藝術節的志愿者體系,越后妻有的藝術作品和服務讓外來者能更真實地感受到在地文化,其收獲堪比一場深度旅游。
由此帶來的鄉村振興也是相當明顯的,不僅在于有目共睹的知名度,據官方公布的數據,第7屆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在2018年吸引了約54.8萬游客,其中海外游客占比高達8.7%,為該地區創造了約65億日元的經濟效益。
草間彌生為越后妻有創作的作品《鮮花盛開的妻有》 / 攝影:中村侑
越后妻有的成功經驗也在向外輸出,早在2006年,北川富朗就受邀擔任了瀨戶內國際藝術節的創意總監,這個以群島為場景的藝術節在后續的發展中也表現出了極強的生命力與影響力。
瀨戶內國際藝術節著名景點,安藤忠雄設計的地中美術館 / 圖源地中美術館官網
如今再去回看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的模式,在二十年前這樣的實踐無疑是相當有遠見和膽識的,策展團隊也經歷了從不被理解到逐漸被接受的漫長過程,究其成功的根源,既得益于地方政府在資金和政策上的長期支持,也離不開策展團隊關于在地性的思考和探索——不只在于藝術作品的創作表現上,更關鍵的是調動當地居民和更多資源參與這場藝術鄉建的積極性。
大地藝術節在中國
隨著由北川富朗擔任顧問的“大地藝術節中國項目計劃”的開展,越后妻有的經驗通過“藝術在浮梁”“廣東南海大地藝術節”在中國逐漸落地,并進行著本土化、在地化的探索。
志愿者體系是大地藝術節中國化實踐中非常有特色的一環,無論是“藝術在浮梁2021”,還是廣東南海大地藝術節,志愿者都來自本地,不僅參與藝術節的日常服務,還擔任著導覽的工作。/南海大地藝術節全體志愿者合影,圖源廣東南海大地藝術節
去年年底,我們前往廣東佛山實地探訪了南海大地藝術節,真實具體地感受到大地藝術節的呈現方式和影響力。如今這場藝術節在結束三個月的正式展期后,進入了跨越四季的全年日常運營模式,這是對越后妻有模式的一種創新,也是大地藝術節中國化過程中的一次積極嘗試。
大地藝術節在中國的發展尚處在起步階段,我們也與幾位參與了本次南海大地藝術節的藝術家們聊了聊他們關于大地藝術節的故事與思考。
(排名不分先后,按姓名拼音首字母正序排列。)
“大地藝術節不是把在A地發生的與藝術相關的事件、現場搬到B地去。”
——高瑀
對我來說,大地藝術節提供了一個契機,能夠進入到一個相對陌生的環境里去,去感受它的自然人文、歷史現狀,從而獲得一種完全陌生化的經驗和知識。其實這對每個藝術家來講,都是挺有新鮮感和挑戰的。如何去了解那些文化和人,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體驗。
其實大地藝術節的宗旨還是希望讓藝術從傳統的美術館和畫廊空間里走出來,去到更廣闊的的田野里,用藝術來介入現實并解決一些現實問題。藝術在這個過程中伸出了一只手,本身是一種積極的態度,之于最后能實現什么,我覺得這是個綜合性的問題,至少藝術在這個過程中發揮了它的作用,就挺有意義的。
更關鍵的是,大地藝術節不是把在A地發生的與藝術相關的事件、現場搬到B地去,一定要對本地進行調研,根據本地的需求去出發,讓本地人參與其中,而不是一個套路化的模式。
“大地藝術節可以作為一個專業的平臺,在這些鄉村和藝術家之間搭建橋梁。”
——繪造社
藝術的主力消費群體集中在城市中,將藝術帶進鄉村,會將它的主力消費群體引向鄉村。鄉村會因為大地藝術節這樣的活動獲得大量外來的游客,不僅會得到即時的相關收益,例如門票、食宿、衍生品銷售、和其他配套服務的收入,還能借助于宣傳媒體和個人社交媒體的助力,在短時間內獲得極大的關注度,無疑有助于為當地帶來后續的藝術之外的發展機會。藝術可以被看作是鄉村發展的一個突破口。
中國有很多富有特色的鄉村,它們的自然風光、建筑特色、居民生活都能給藝術家提供非常寶貴的創作素材,但需要專業的力量去發掘和宣傳。大地藝術節可以作為一個專業的平臺,在這些鄉村和藝術家之間搭建橋梁,一方面可以為藝術家不斷尋找到新鮮的創作環境,另一方面也能幫助鄉村帶來關注度和發展機會,這會是積極的互助。
“大地藝術節讓本地民眾開始思考、敢于表達。”
——劉芊岑(eico)
在南海駐地創作的70天,從一名大地藝術節的旁觀者到參與者,最大的感受是藝術節讓本地民眾開始思考、敢于表達,并產生了自豪感。
在太平墟進行創作時,鄰居姐姐會問我:你為什么要用海船上的窗戶,這不是我們這邊用的東西。還會問:你選了那么多以前使用的彩色玻璃窗,是為了表現過去的年代嗎?
她每天觀察我的創作過程,并提出自己的問題和想法,無關贊美與評判,只是平靜地與我討論她的困惑。
我說:你們稱西江為海,所有的河水都會奔流入海,又何必糾結這扇窗屬于海船還是江船呢?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有個名詞叫做“一萬小時定律”,大地藝術節團隊為了藝術節落地中國努力了不止五萬小時。而之后十年,會有更多的藝術家為了這個理想和藝術節團隊共同合作,共同奉獻。中國有更豐厚的土地和文化,有更年輕而有活力的本地力量,在未來,大地藝術節必然會帶來更愉悅的參觀體驗、更系統的美學傳達、更深刻的思考與參與。
“大地藝術節帶來的思考和討論不僅在于藝術本身,還有更廣泛的公共價值。”
——彭永堅(彼得貓)
春節期間我在南海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有不少觀眾會問我:你覺得這些東西是藝術嗎?
其實每個人對藝術觀察和理解的角度都不同,我一直認為大地藝術節不僅是從藝術層面去看,它更大的意義在于通過藝術的介入,引發更多的不同層面的變化。大地藝術節帶來的思考和討論不僅在于藝術本身,還有更廣泛的公共價值。
作為一個特別綜合的藝術節展形式,大地藝術節不可能發展得特別快,在短時間內就擴展到特別大的規模,但它一定是需要腳踏實地地通過藝術介入的形式,來引發整個社會的關注和思考。
更有意思的是,大地藝術節還會帶動本地的年輕創作力量,他們會做出一些新的東西,這也會吸引更多人和資源回到鄉村,產生更多的連接和交流,在當代藝術的創作環境里,這是特別有必要的。
“帶著寬容的心態,給藝術介入公共生活、介入鄉村更多一些空間。”
——沈烈毅
我覺得對待藝術的態度應該是要做好一種儲備,一個是作品數量的儲備,另一個是心理的儲備,即觀察藝術、通過藝術去了解一些文化的心理。
藝術對人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甚至可能需要數十年才能表現出來,如今的城市生活很看中創造力,藝術事實上是最能激發人的創造力的一種方式,你不從事藝術,但你的生活中有機會去感受藝術帶來的影響,可能就會激發你在其他方面的創造力。
公共藝術不可能一下子就達到很高的水準,我們應該更寬容一些,這種寬容是一種更全面思考問題的方式。學術上的專業性不是公共藝術惟一的標準,它是有服務對象的,是各種東西的平衡,有相互之間的妥協。因此公共藝術水準的高低不是主要問題,最重要的是讓它們有機會被呈現出來,在有量的基礎上,慢慢自然會有更好的精品出現,觀眾的審美也會在這個過程中慢慢提高。
對大地藝術節而言,這更是一個多方合作協商的結果,帶著寬容的心態,給藝術介入公共生活、介入鄉村更多一些空間,把這件事完成往往比完美更重要,完成了就有可能感動別人,或者有再進一步溝通的可能。
沈烈毅作品《魚躍鳶飛》 / 圖源廣東南海大地藝術節
“鄉村振興是個很宏大的目標,中國很缺乏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長線藝術項目,而藝術創作不是一朝一夕,鄉村建設更是長遠之計。”
——朱哲琴
在村里創作藝術脫離了一、二線城市優越的技術條件支持,讓我對藝術的本質展開了更多追問和思考,也經歷著考驗。我的聲音作品《西樵禪鐘 · 朱哲琴聲音藝術裝置》想放大這種思想在日月輪轉中給我帶來的震撼與啟發,作品的創作制作過程也在經歷著這樣的影響,在入鄉隨俗中,反思著、順應著、在相互的作用下一步步完成。
民工師傅、村民和負責日常運營的志愿者是我作品的第一批觀眾。我親眼目睹了工地師傅從懷疑、好奇、理解到享受作品,從參與手工勞作的局外人到最后滔滔不絕地為城里來的觀眾講解并分享體驗的全過程。
《西樵禪鐘 · 朱哲琴聲音藝術裝置》 / 攝影:田方方
鄉村振興是個很宏大的目標,中國很缺乏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長線藝術項目,而藝術創作不是一朝一夕,鄉村建設更是長遠之計。
藝術與鄉村發展之間的影響是雙向的。藝術節把藝術家帶到了鄉村,藝術家被在地的風貌、人文、勞作、習俗、歷史文化所影響和改變,其藝術作品吸引了在地村民、縣城、省市乃至全國全世界的外來觀眾。最后這種不斷里應外合的效應會在各個層面全方位鋪展開。
大地藝術節始于鄉村建設,以藝術之名和作品呈現為紐帶,拓展至在地民生、旅游、文化、經濟等各個層面的突破,聚合了所有人。我們期待著以藝術振興鄉村建設,并聯動產生一連串藝術與社會實踐的連鎖反應。這對藝術家也是一次意義非凡的學習與實踐。
時至今日,當越來越多人去關注并參與大地藝術節的實踐,伴隨而來的討論甚至爭議也不可避免地在變多,但無論是去追問藝術在大地上做了什么,公眾看不看得懂,還是去研究如何以藝術帶動鄉建,都已在不同程度上實現了大地藝術節的公共價值轉化。
通過藝術家的視角,我們可以看到當藝術走出展廳,走進鄉村,創作者所追求的不再是一味的自我表達,村里的所見所感影響著創作的靈感,而表現形式并非最重要的,因為參與到作品呈現、藝術節服務的人,以及被吸引而來的人才是關鍵。
當人們因為大地藝術節而對鄉村的發展投入更多的關注,本身就是一種積極的改變。
來源:一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