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初冬的古城鎮江，位于西津古渡的鎮江市美術館因“智水仁山·春華秋實，馬智春水彩畫展”而暖意盎然。從事美術教育工作和水彩畫創作六十多年，如今八十高齡的馬智春，春風滿面迎接八方嘉賓。對于馬智春而言，在默默耕耘了一生的大地上，這是一個收獲的時節，不僅桃李早已滿天下，而且藝術造詣也爐火純青。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葉，馬智春畢業于南師美術系。脫胎于原中央大學藝術系的南師美術系是中國最早開展西式美術教育的高等學府之一，西方水彩畫也因李劍晨、楊云龍等名師曾在此任教，而得以較高水準地傳播與普及。而馬智春自幼愛好繪畫、從小受傳統水墨繪畫影響，從江南古城丹陽考取南師時，多位民國時期著名畫家、美術教育家如呂斯百、黃顯之、秦宣夫、楊建侯等還在該校任教，使他打下了堅實的繪畫基礎，同時對傳統水墨畫的了解與把握，因受益于名師而得其精華。他從水墨畫的傳統中吸取養分，開辟出一片水彩畫的創作高地。

傳統水墨畫中，對水性、墨性、筆性、紙性的把握，是技藝統匯的聚合點，也是不同畫風畫品、水平高低的衡量要素。從字面上就可以看出，水彩畫自然離不開水。著名美術史論家左莊偉先生說，水“是水彩畫成敗之關鍵”。水彩的“水”之所以不同于油畫的“油”，是因為它的流動性、發散性、交溶性，進而經過畫家的精巧“加工”，呈現出不同的“靈動性”藝術效果。黑色的墨，因為水的比例不一，與不同紙性的紙張相配相浸，形成古人所稱的“五色”，使單一黑色出現多色效果來達到藝術的美。而水彩經水的調和，再與紙張相配，幻化出包含黑色在內的更加斑斕豐富的藝術美，形成單一墨色所不具備的絢麗表現力。

馬智春上大學時就非常喜愛水彩畫這種藝術形式。從西畫技藝層面講，水彩畫一樣是有標準的。靳尚誼先生曾說“素描好了，造型好了，構圖好了，色彩用好了，你畫什么都行”。在靜物作品創作上，馬智春遵循西方古典寫實風格，在素描造型基礎方面，幾十年如一日狠下苦功，在方法上巧妙把握水彩畫色彩與水、紙之間的關系，以顏色的漸變表達明暗關系，又與水墨畫濃淡技法相結合，繪出器物、鮮生、景物等逼真傳神的造型質感。在寫意創作上，他超越具象的束縛，以不同顏色的豐富變化，點、線、塊的魔幻組合，虛化實景，淡化細節，最大程度地發揮“水”的特性，有些只是寥寥數筆，有些只是淡淡幾色，意象化的呈現心中之景，達到景在視線之內又在意念之中的出神意境。

美術的目的是通過繪畫來展現生活的美好。有人說，真正的美好，就是要把客觀自然與心中理想最大限度結合在一起。我覺得，一位真正的畫家，一定是生活的知音。馬智春曾講過一個故事：鄰居送來的蘿卜比自己種的大。他跟鄰居開玩笑：“用化肥了吧”。于是來了靈感——他把兩個蘿卜畫在一起，小的是自己種的，大的是鄰居種的。畫面之上，一大一小、紅得透亮的兩個寫實蘿卜，搭配一株寫意弱畫的略帶淡綠的白菜，畫面構圖穩實、色彩和諧。還配上小詩“前面蘿卜系我種，后面蘿卜鄰居送。為何個體相差大，因我未用化肥亞”看到這幅畫，讓人啞然失笑，不禁會想：兩個蘿卜會不會有不一樣的蘿卜芯，哪個更甜呢？生活情趣盎然。可見，正是畫家深刻的生活觀察力，畫作才有了更加強烈的鮮活感和感染力。

師范大學畢業后，馬智春最早執教于江蘇省鎮江中學。一九七八年后的六年，我有幸成為他教過的眾多學生之一。四十多年來，他善良熱忱率真的個性廣為一代代師生們尊敬與贊譽。在跟他學習繪畫、熟悉他的學生們眼里，他是一位生長在肥沃大地之上，又活躍在激情澎湃殿堂的藝術家。很難想象，八旬老者馬智春，竟是一位愛流淚的畫家。在他的人生故事集里，忽然出現的一抹霞光、一襲暴雨、幾片落葉，抑或記憶中的幾件舊物、幾級臺階，以及蘿卜白菜，等等等等，有許許多多常人習以為常的細節，卻變成了把他感動到落淚、又激動到必須馬上用畫筆記錄的通靈瞬間。那時那刻，他的畫筆，就是他的照相機，卻似乎又比照相機更加能夠刻畫入髓。有幾次在野外作畫，天空忽雨，他竟靈感突發，繼續冒雨創作。其中幾幅在寫生時雨下繪制的畫作，畫面上的雨水痕跡與顏料神配，無意間竟成為用心靈與雨水共同繪出的絕佳神品。

中國畫強調神形兼備，齊白石說“善寫意者專言其神”。馬智春的寫意，寫出的是靈魂深處的真情實意。

那場疫情浩劫，無情地讓他與愛妻從此陰陽分離。數十年的恩愛之情，突發的異變讓他不能接受不能自控，滿頭烏發一夜白。愛妻離世三月祭辰，在熟悉的房間里，面對物是人非，他夜不能寐，睹物傷情，悲痛之下地拿起畫筆，就著調色板的顏料打算畫一束鮮花獻給亡妻。畫著畫著，悲傷之情一發不能自禁，他任由淚水橫飛，在畫紙上盡情揮毫，頓挫、點染、潑灑，放飛內心不可名狀的悲戚。停下畫筆的時候，色彩斑駁的畫面上，竟然出現一個親吻鮮花的人形。他感慨地說“是天意吧，妻子化成鮮花，從另一個世界，來與我相擁了……”。猛然間他的腦海中竟情不自禁地出現：“夫人西去三月整，無盡血淚凝畫痕。笙歌曼舞仿昨日，腸斷魂飛在凌晨”的詩句。畫展之上，他哽咽著講述著這幅作品，在場的人，無不被生命中真愛的力量所震撼所感染。

據馬智春介紹，這次畫展展出近百幅作品，每一幅畫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他為每一幅畫都配上一首小詩，記錄繪制時感動他的激情瞬間。在我看來，馬智春的水彩畫，既是他人生的敘事詩、也是抒情詩。他畫水彩畫的水，前期是他辛勤的汗水有時加雨水，而在后來，則是流淌過他心田的血水與淚水的調和。他藝術靈感的源泉，有的來自開心開懷時刻、有的來自感動激憤時分、有的來自突發奇想瞬間……他的畫，出自形又出乎形。他把繪畫的神與意，情與韻，放浪到了形骸之外。

人生八十或如四季的初冬。自然年齡初冬的馬智春，卻暖風洋洋。他用一生的熱情去追尋生活的真諦，去攀登水彩畫藝術的高峰。如今，他的心血與智慧澆灌出了金子一般燦爛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