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友小王老師在微博悼念其父,文字雖短,感情深深。我當即口占幾句曰:“感君博文情深深,寥寥數字淚涔涔。北麻銀杏應猶在,難忘當年樹下人。”
北麻,在南麻之北,麻漾之南,一棵古銀杏頂天立地,是過去麻漾中來往船只的航行地標,小王老師家老宅就在這棵銀杏樹下,她的父親炳榮是我的學生,莫逆的愛生。
說是我學生,其實并不準確,他在我們中學初中部讀過,但那時他并沒聽過我的課,而且可以說在諾大的校園中我們壓根兒沒照過面。
我是一九六一年走上講臺的。沒幾年國民經濟調整,好多單位緊縮編制,我便下放到南麻教小學。先到中心校報到,被安排在龍泉小學。當年農村學校的設置是三級制:中心校,輔導校,單班校(個別有兩個班),龍泉為輔導校,一年級到六年級,三個復式班。輔導校除了自身的教學還管轄數個單班校的業務。龍泉緊靠北麻,小王老師家老宅離校不過百把米。
(圖為如今的龍泉嘴老街)
龍泉有一條老街,火筒街,所謂火筒,是極言其短如吹火筒,幾爿小商店,有點早市,早茶一過就冷清空蕩,旁邊有了所小學才多了點生氣。但放學校空,陪伴我的除了一盞孤燈幾本舊書,就只有孤寂了。
寂寞好讀書,但寂寞更盼交友,交非泛泛之交的朋友。這時炳榮走過來了,在夜里,只有書本和孤燈相伴的夜里,進來就大聲地喊“老師好”,記憶中還鞠了一躬,這在那時代的鄉下很少有這個動作,只有在教室里,當我夾著書本講稿走進教室,抬手示意,并喊“同學們好”,下面的學生齊刷刷地起立,同時齊刷刷地喊“老師好”,同時齊刷刷地鞠躬。在農村,那時老師很受尊敬,我看書用膳他們都常常圍觀,還會主動幫你干點活,但在他們眼中我是另一世界的來客,只有炳榮用求教的眼光看著我,并且誠懇地說:“老師,我是你學生,盛澤中學讀過。”這讓我大感意外,怎么沒一點印象呢?他的邏輯是,他曾經在那上過學,而我在同一學校教過書,便是同一學校的師生,自然而然即永為師生。
他很忙,起早貪黑地干農活,所以一般只是偶爾晚上來傾談。他對生活并不抱怨,只是想看書,并且喜歡動動筆,想借書并希望在寫作上得到指導。這沒問題,我的幾本書隨便看,有什么問題盡管提,一起討論,共同提高。
說是共同提高,在我實際是共同安慰,“同是天涯淪落人”,不意在這樣的鄉下相逢,而且他家就在學校的北面那棵頂天立地銀杏樹下,他就是小王老師的父親,他叫王炳榮。一家五口,老奶奶、父母,他下面還有個妹妹,那時讀五年級,就在我班級。
按常理,在當年,在農村,只要稍許識點字有點文化,就會企圖脫離農田或覓個可以少干農活的職位,比如謀個民辦教師的崗位。我就見過一些讀過幾年書的小青年,為了能做個代課教師,托人說情,巴結大隊干部,我也見過有些民辦教師文化水準確實很低,用勉為其難形容他(她)們的教學水平,并不過分。炳榮如稍加鍛煉應該可以勝任,大隊里也有這看法,如有機會完全可以從代課過渡成為民辦教師。但是他并無此要求,我向他提過,他說田里干活很好。
機會還是找到了他。北麻單班小學的老師患當年江南水鄉常患的血絲蟲病,大腳膀,常發作,于是大隊決定讓炳榮代課,我也為他高興,并傳授了駕馭課堂的幾套手法,祝他由代而正。
然而讓我大跌眼鏡的是他的教師生涯僅堅持了一天,當天放學后就把鑰匙課本交回大隊,要求大隊另請高明,寧愿棄粉筆而歸農田。
為啥?過了幾天他來了。他說:“格批小牌位那叫格難弄啊!”上課亂糟糟已弄得他手忙腳亂,誰知下課了想到坑棚邊解個手都不安頓,圍著他哄鬧,讓他尷尬得鬧了個大紅臉。他說:“一個大隊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根本不叫王老師,一口一個炳榮,上廁所小便,小牌子叮著我看,還起哄,害得我不敢扯褲子,一憋憋半天!吃勿消!吃勿消!”
這讓人哭笑不得的“吃不消”斷送了他僅僅一天的教師生涯。這段傳奇經歷,恐怕他的后代們未必知道吧。
我為他遺憾,他卻渾然無半點懊惱,農活干得歡,還如往常一樣愛看書,并抽空來攀談。他家就在學校附近,我卻不經常去,,一是他們家極忙,大田收工要忙自留地,田里干活掙工分,家里喂豬養雞養羊,炳榮那白發老祖母摸摸索索,掃地抹桌,也沒空閑。我不忍打擾。二是農家都樸實好客,我一去,炳榮娘就放下手中活計忙燒水泡茶。我說別忙,剛吃過晚飯,口不干。她娘那肯聽呢,嗶嗶啪啪在小風爐上燒起水來了。那年代農家少有熱水瓶,折幾根蔴桿或毛豆桿燒得黑黑的銅罐吱吱地響。水開了,飯碗里放幾張老茶葉,因為柴火旺旺満是煙塵,為講衛生總在拎起水壺沖茶之前往地上先倒出一點水,僅這一小舉動就讓我感動,也就更不愿意常去打擾他們了。
我不去,他就來請。
那一年,一個冬夜,星星在深藍的天空瑟瑟抖動,我看了會書差不多準備上床了,炳榮來了,說是他老父親請我去。
(當地農村的傳統米酒)
什么事?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幽幽的酒香。一看八仙桌上,兩只飯碗,一盞油燈,“老師,剛做的生鍋酒,嘗嘗味道。”我不知這“生鍋”兩字寫得對不對,這酒是農家米做酒。我早聽說歷來江南農村有秋收后杜做米酒的年俗,新米進倉,先燒成飯,等飯降至溫而不燙手,拌入酒藥(酒藥也可採辣蓼草自制),盛入缸中,輕輕壓平并在中間挖一孔以透氣醞釀,等酒香透缸就可舀出上桌,或自飲小酌,或請客宴賓。不過炳榮年少的那年頭,荒蕪歲月,喝稀飯都要算著下鍋,一個酒字那年代可以說是珍稀無比,炳榮一家怎么杜做酒了呢?“做一點點,不可聲張。”炳榮解釋,又說,“無有小菜,一碗暴醃咸菜,一點熏青豆。寒酸寒酸。”
(青熏豆)
暴醃咸菜,肥,嫩,咸淡適中,爽口,賽白斬雞。至于熏青豆,我說,知道,魯迅小說中閏土來看望回鄉的"迅哥"就遞上一包干青豆。“老師,那是紹興人太陽曬出來的,我們這兒青毛豆鹽水煮好后,不是曬,是用鐵篩子在炭火上熏烤的。味道大不同了。”哦,怪不得這豆青青綠綠,除了豆香咸香清香外還有獨特的炭火香呢。
(腌咸菜)
幾口下肚自然要談到詩。從孟夫子的“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談到李白杜甫,當然,由這自釀米酒自然要談及白居易的小詩《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我說,這“綠”字要唸如“洛”,綠蟻是指浮在酒液面上的浮渣,有人說綠色,以我看是黑乎乎的,古人說到黑色或近乎黑色用"青"或"綠"字的多,李白"云青青兮欲雨"就是黑云密布山雨欲來,杜牧的《阿房宮賦》中“綠云擾擾”這綠云就是對美女黑發的比喻。
(歷史久遠的古銀杏樹)
由酒由詩便談及做詩。炳榮怯怯地拿出自己勞作之余偷偷寫的一點東西要我評論,于是我們就討論什么是詩。我說認為句式整齊并且押韻就是詩,這是十分幼稚的看法,平時要先多讀,古今中外都讀,不要急于動筆,讀多了,文學修養自然提高,等生活積累到了一定度,就會有寫作的沖動,就會有寫作的基礎。古人的傳世之作,幾句,幾十個字,而且好多明白如話,后人讀來往往產生錯覺,以為寫幾句押個韻也能寫詩了,其實大謬也!我說白居易這首小詩,表面上是邀請朋友來品新醅家釀,短短二十個字,浸透了多少友情啊,明白如話,情深溫暖,“向晚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對朋友的惦念關心竟濃縮在這短短的幾十個字之中,該是何等的文學功底和生活底蘊啊!
就這樣拉拉扯址,一盞如豆燈火,兩個忘年之交,銀杏樹下,農家小屋,幾碗米酒,半夜傾談,滿腔友情……吱啞一聲,微熏出門,一天星斗,酒酣耳熱,冷風不冷……
中國歷來有因詩文罹禍的傳統。炳榮不過是務農而有點文學向往的青年,想不到用現在流行的話躺著也中槍,因為寫了幾句竟喫了一次驚嚇。
按中國的干部體制,炳榮無疑是培養對象,貧農成份,又上過初中,雖中途輟學,在當時農村這種人才不能說稀缺,可以說比較少。果然他被吸納進了四清工作隊。經過此番歷練,回家以后人更成熟,活也干得更歡。但是文革開始一張大字報給他扣了一頂嚇煞人的大帽子。炳榮有點文學青年的傾向,這樣的青年一般有兩個欲望:寫作欲和發表欲,這里的發表欲包括在朋友之間傳閱。那大字報好像抓住他一句“西風颼颼干勁足”,便上綱上線。大字報的邏輯是:革命形勢大好,是東風壓倒西風,東風就代表社會主義,代表革命,西風就代表資本主義帝國主義,代表反革命,西風颼颼你還干勁十足,簡直是反動透頂!
那年頭隨便給你扣一頂政治帽子可以壓死你。后來我聽說炳榮緊張極了。但是那個年代是個你咬我我打你的混戰時代,有人用大帽子壓炳榮,也有人反抄揭發者的老底,說他成份不好,是混進革命隊伍的異己分子,污蔑攻擊貧下中農的紅后代。炳榮后來總結說,真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啊!
這階級斗爭一抓保護了炳榮,而另一次階級斗爭再一抓卻讓我哭笑不得。這是后來炳榮親口對我講的。
還是在文革中。炳榮的祖母過世了。當時火化在平望。炳榮是孝子賢孫,他有兩個遺憾。祖母一世貧苦,晚年安頓但物質仍然清貧,沒讓她過上好生活,這是一個遺憾。第二個遺憾是祖母一生未照過相,希望有個留影存念。第一個遺憾只好遺憾了,第二個希望不留遺憾,他竟然把鎮上照相舘的師傅請到火化場給奶奶留了影!
(北麻漾一角)
我大吃一驚,給逝者拍照,而且在火化場,幾人敢?幾人肯?害怕不說,一般都覺是觸霉頭。“你是綁架吧?”我問。“想得出格!”------這是他的口頭禪。“想得出格!我們是智取。”如何智取?原來那師傅果然連連搖頭,而且那時也沒外出服務的店規。這時炳榮幾個就祭出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殺手锏:不為貧下中農服務,什么立場!該當何罪!此師傅大約被革命的烈火嚇傻了,只得戰戰競競地執行。……炳榮手舞足蹈的敘述,讓我哭笑不得,只回了他四個字------想得出格!
那時炳榮已是大隊干部了。
后來我離開了南麻,離開了北麻漾邊那棵孤零零的銀杏樹,回到了原來的中學。偶爾去南麻也會順便去銀杏樹下看望老友。炳榮已是大隊書記了,但忙碌依舊,卷著褲腿,放下鐵耙就挑糞桶,只是舊屋已翻新,圈起了圍墻,焊制了大鐵門,我笑著說:“王家大院上檔次啦!到底是王書記了!”他還是往常那樣開口“想得出格”:“想得出格,老師,我是大隊干部中最蹩腳啦。”在閑談中文學的內容自然無位置了,談得更多的是官場趣事,到底是農村基層干部了,接觸面廣,見多識廣,那年代荒堂之事又多,他又具語言天才,說得笑聲滿堂,我們相約,等他再混若干年,合寫幾篇新官場現形記。
我們最后一次暢談,最后一頓老酒,是在我盛澤的家里,在東白漾邊。改革開放了,王書記與時俱進當了王經理,鄉鎮企業草創階段的經理。那是西北風沒發的初秋,他拎了一串大閘蟹來了,我家里搞了幾個菜,開了一瓶白酒,什么牌?記得有個“蟹”。酒助談興,我請教生意經,他說:“生意經就是關系經。”而關鍵的關系是在權力部門,鄉鎮企業在夾縫中求生存,必須服侍好這幫人,開始是送土產,后來嫌吃相難看就上真金白銀,請客喝酒,卡拉OK,使渾身解數,反正捉得到老鼠的就是好貓。“老師,我記住你的話,人不可免俗,又不可庸俗。但現實是你又不得不庸俗。”他喝了一口又說:“你知道現在選人才的第一條是什么?是酒量。”這讓我大吃一驚。他說:“現在流行一句話叫不怕廉政只怕連頓”——連頓喝連頓吃連頓拉關系。嗚呼!我真的無語了……到底是久經沙場了,酒量明顯見長,而談話中透露出的興奮與無奈也更明顯了。常在河邊走,多見人濕腳,但越來越見怪不怪了。
臨別,他拍了拍我肩膀,說:“西風還沒有發作,蟹黃蟹膏不滿。下次等西風響蟹腳癢,請你到南麻一醉方休!”
后來,后來,一醉方休終成一醉永休! 過了很久我才聽說,他,炳榮,突然噴血,搶救不及,英年早逝了。
關于他的最后,我聽到過幾個版本,是否是一醉而永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北麻那棵古銀杏還頂天立地在麻漾邊,閱盡人間,秋去冬來,黃葉滿地,但樹下那位開口總是“想得出格”的忘年老交再也見不到了。(本文作于2014年底)
延伸閱讀:文中描述的南麻鎮位于吳江西南部,屬于太湖流域的水網地區,境內河流縱橫,蕩漾較多。流經境內的主要河道有爛溪、麻溪、大涇港、三里涇、鳑鮍港等;蕩漾有北麻漾、南麻漾、寺西漾、上下蕩等。龍泉村,位于南麻鎮區西北部,距鎮區2.5公里,東接北麻村,南至中旺、橋北村、西通沈家村,北傍北麻漾,連接南北麻漾的大涇港穿村而過。解放初為龍泉鄉,轄9個村。1956年并區并鄉中并入南麻鄉。1958年,壇丘成立人民公社,兩社合并取名龍泉大隊。1962年8月,南麻成立人民公社,龍泉大隊劃歸南麻公社管轄。1983年7月,龍泉大隊改名龍泉村。后來,龍泉村和北麻村合并成立了龍北村。今天,龍北村又合并一個北旺村而成為龍泉嘴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