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丘明月照無眠

——沈鵬《于右任〈望大陸〉詩40周年紀念展作》賞析

蔣力余

　　于右任《望大陸》詩40周年紀念展作

　　國殤垂暮訴蒼天，痛貫心肝六十弦。

　　蝸角不寧多憾恨，高丘明月照無眠。

　　于右任為中國近現代杰出教育家、書法家，愛國詩人，晚年在臺灣渴望葉落歸根，而遺憾未能如愿，淺淺的海峽，是他最大的國殤、最深的鄉愁。于右任的詩作《望大陸》發表于1964年11月10日，創作于1962年1月24日。原文為：“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紀念于右任《望大陸》詩作發表40周年暨于右任書法真跡展”于2004年11月在北京國家歷史博物館舉行，展覽為期5天，展出于老《望大陸》手跡和他的書法真跡作品近百幅。沈鵬先生參觀展覽之后感慨不已，寫下此詩。

　　“國殤垂暮訴蒼天”，起筆描寫于老《望大陸》一詩表達了游子有家難歸的悲苦心情。《望大陸》抒發的是于老站在臺灣的高山之巔望大陸、望故鄉所見所想時的心情。“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于老進入遲暮之年，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到祖國大陸，詩作直抒胸臆，激情如噴，尋求靈魂安頓，抒情直白而深沉。“國殤”，這是屈原悼念為楚國陣亡將士而寫的一首挽歌，歌中有“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的詩句，此處以“國殤”來比擬于老的哀辭。“國殤”的含義是哀悼為國而犧牲的人，“殤”字的本義是沒有到成年而死去的人，可指陣亡者或遇難者。在《望大陸》一詩中“山之上，國有殤”之句，詩人將于老比作屈原，因為他們的愛國精神是一致的。“訴蒼天”三字，描寫于老因有家難歸而老淚縱橫、呼天搶地的情景，讓人油然想到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中痛徹肝腸的詩句：“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痛貫心肝六十弦”，極言詩作字字句句都有滴血之痛。于老晚年羈留臺灣，身邊沒一個親人，故土之思，遲暮之感，交織為一，溢于言表，加之書品意象的酣暢淋漓，此作無疑是一首觸動中華兒女靈魂深處隱痛的絕唱。

　　“蝸角不寧多憾恨”，轉句表達對一個民族因分離造成的相思之苦而深深遺憾，這是于老“痛貫心肝”的原因。“蝸角”二字，指蝸角之爭，比喻為了極小的事情而引起極大的爭執，語出《莊子·則陽》：“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返。”這里以“蝸角之爭”來比喻民族內部之間的矛盾沖突，意思是說民族內部矛盾是小的矛盾，這個矛盾應由家庭人員自己來解決，用不著外人指手畫腳。兩岸同胞，血濃于水，有什么隔膜，可以通過對話交流化解，因分離而造成如此之深的痛苦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高丘明月照無眠”，描寫于老因思念大陸、思念故鄉而徹夜難眠的情景，化用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中的“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的詞句而來，也可想到張繼“江楓漁火對愁眠”的情景，說明于老在夢繞關山、長夜無眠的情景中含恨離開人世，詩人含蓄地告訴讀者：兩岸的分離狀況早應結束，讓更多的離散家庭幸福地團圓，海峽兩岸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一家人。

　　民族的團結統一是兩岸同胞的共同心愿，長期的分離狀態造成骨肉得不到團圓的情形，這是個人乃至整個民族最大的痛苦。愛父母，愛親人，愛故鄉，愛國家民族，這是華夏民族的優良傳統；向往團圓，向往和睦相處，這是中華民族的最大心愿。作為辛亥革命的元老，于右任是偉大的愛國主義者，《望大陸》一詩是愛國赤誠的由衷抒發，表達了絕大多數臺胞的共同心愿。沈鵬為于老思鄉之懷、愛國赤誠所深深震撼，對其悲苦之情感同身受，認為此詩是靈魂的吶喊，赤誠的傾吐。“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品讀于老的詩作，要弘揚于老的愛國主義精神，早日實現兩岸的統一，使兩岸同胞少受相思之苦。此詩既是一首哀悼于老的挽歌，也是愛國主義精神的頌歌。

　　此詩的風格凄清感傷。感傷是藝術的高境，孔子提出“詩可以怨”的美學命題，“怨”字含義極為豐富，有憤怒，有斥責，有沉思，有感傷。錢鍾書說過，“感傷的詩是甜美的詩”。此詩抒情深摯，凄惻動人。縱觀中國的詩歌史，凡是扣人心弦的詩作，大多帶有感傷的格調，《詩經》有“黍離”“東山”之章，《離騷》有“九死未悔”之句，“建安風骨”有世積亂離之嘆，李白有征人思婦之怨，杜甫有《三吏》《三別》之吟，無不表示了感傷悲慨之情。感傷表達的是真情，“真”是美的母體，司空圖說，“是有真宰，與之沉浮”，抒發真情才動人心弦。表達對故鄉、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之情，這是真純深摯的情感，自然具有豐富深刻的美學意義，詩人的心與于老是相通的。此詩直抒胸臆，激情澎湃，有悲憫，有遺憾，有憂思，透過詩歌意象，我們仿佛看到于老淚水潸然、悲不自勝的情景。

　　“高丘明月照無眠”，這是于老先生飄零孤島、夢縈故園的悲苦情景的真實寫照，也是詩人為兩岸統一大業而殷憂不已的繪神描寫，由此我們可以理解古人“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若為化作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的悲苦之情，有家歸不得，明月照無眠，這是一種怎樣的痛苦，我們期待兩岸團圓的日子一定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