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達藝思四十四
言恭達
▲“書者,心之跡也”。蛻庵太師云:“書道如參禪,透一關,又一關,以悟為貴。”篆學亦須靠“悟性”之發韌。曼翁師常告誡作書千萬不能“太認真”,并須“還生”。先生作書,看似漫不經心,無不慘淡經營,有如東床高臥,了無拘束之感。自然生乎形,氣韻生乎法。書畫重境界,非可以形似論之。書以氣生,六法中最要緊的是“氣韻生動”,一靠創作意境,二是筆墨情韻。以意為主,意造境生。有法無意,僅稱“書匠”;有意無法,多為“野狐”。篆學是“形學”,也是“心學”。法太嚴則傷意,意太放則傷法;太著意則筆滯,太放法則意滑。
▲意生法中,趣生法外,意法相生,心手相合,才是真善美。篆須求高古。法別高下,情分雅俗,學書應溯流而上,沿波探源。寫篆,以習秦以上為高古。避小家氣,顯大氣象。以大篆筆法與章法來寫小篆,更臻妙矣。寫篆,姿媚過多,則近于俗。
▲篆須求含蓄。吳昌碩寫《石鼓文》寫出了風格,惜專取直勢,一沖而下,稍遜含蓄。《石鼓文》最難寫,因字形方,筆畫短。寫石鼓須有果敢之力,更要有含忍之力。有果敢之力,筆勢才能峻拔;有含忍之力,筆畫才能寫得短,寫得有內蘊。書篆劍拔弩張易,雍容含蓄難,所謂“棉裹針,中藏棱”實為不易。
▲篆須求典雅。我以為必具“五氣”,即書卷之氣、純正之氣、清逸之氣、高婉之氣(“婉”者,圓活流轉,深厚雋永,絕非軟媚纖靡,婉則氣不亂)和渾樸之氣(樸素自然,古淡天真)。“最嫌爛熟能傷雅”,太甜、太熟、太媚、太巧都表現為一種俗態,實不可取。
▲“韻”乃書之要。唐人重結構,深求規矩準繩,天然韻味漸失;清人重臺閣,以“烏、方、光”為目標,呆滯之氣充塞翰苑,可謂悲矣。書家常注重行草書之韻,而輕忽篆隸書之韻。行草書動感強,易出韻;篆隸書重靜態,律韻內含。書畫以韻為主,得力于“靜”字。此韻有絕俗、傳神、含蓄、味外之旨、流美之情等多重內核。此“靜”,顯映出書藝之火色純青。“和平簡靜,遒麗天成”亦是篆隸學書法審美的最高準則。濕筆取韻,渴筆取氣,然濕中不是無氣,渴中不是無韻。筆墨之道,如此而已。
▲書篆若書楷,最能養氣。大凡動筆之初,默想其神,靜思貫通,矜燥俱平,性情皆備,書卷氣息自然貫乎其間,而少俗態。今古均有人書篆或束筆或剪鋒,即使篆形點畫齊均,卻生氣全無,何談神韻乎?黃山谷云:“摹篆當隨其斜。”斜即歪斜,意為順其形勢。若刻意肥瘦劃一,大小相似,則風韻俱失。晉書以韻度勝,唐人則筋骨長,氣息終究不同。學者臨摹,對臨不如背臨。碑貴熟讀,不宜生臨,朝夕諦觀,研讀再三,明其用筆之理,取其高華蒼古之精神,不必拘之于形似,心得其妙,筆始入神,所謂“悟徹而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