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咸豐三年(1853年)正月,太平軍放棄攻打武昌,駕船東下,“大舉東犯,連舟蔽江”,號稱有50萬大軍。資糧、軍械、子女、財帛盡置舟中,分兩岸步騎夾行,向九江方向進發,一路攻下14個州。太平軍浩浩蕩蕩,大舉東進,直奔長江下游而去。清王朝政府軍猝不及防,長江下游的江寧城危矣。
為了阻擋太平軍順流而下的兇猛氣勢,兩江總督陸建瀛也曾率兵2萬余、船只1500艘逆水而上,力求在長江中游能扼制住太平軍東進步伐。誰料想長期養尊處優的政府軍“遇寇不戰而走,前軍盡覆”。政府軍不堪一擊,望風而逃,陸建瀛在戰亂中撿回一條性命,狼狽退還江寧,只剩下死守江寧、固守待援一步棋了。
太平軍在攻下九江后,稍事修整,就沿九江而下,沿途繳獲或撿收到政府軍委棄的大量炮仗軍械,戰利品是愈來愈多,士氣是愈來愈高漲。當太平軍攻破安慶后,南京的門戶已經喪失,江寧城內,驚恐萬狀。
太平軍奪掠得的銀元大米是數也數不清,糧食軍械十分充足,兵強馬壯,水陸并進,很快就抵達江寧城邊。太平軍沿城筑堡壘24個,聚集大量戰船,從當時的新州大勝關迤邐至七洲里止,晝夜環攻,輪番攻城,同時沿著城墻挖地道攻城。江寧城內,守兵開始潰亂,百姓災難臨頭。
兩江總督陸建瀛赴上游督師敗退后,令皇帝與許多大臣很是不滿,甚至有大臣要彈劾他。但咸豐皇帝只是另行任命祥厚為總督,偕同江蘇巡撫楊文定留守江寧,負責指揮“江寧保衛戰”。
當時的江寧城,周遭有九十六里,八旗兵與漢兵僅五千人駐守,兵力嚴重不足,與洪秀全的50萬大軍比,是100:1,如果與太平軍到達江寧時已達60萬大軍相比,那雙方力量懸殊就更大了。盡管太平軍的力量不可能全部用于攻打江寧城,但在氣勢上早已把政府軍唬住壓倒了,江寧城一場惡戰血戰已不可避免。
江寧城外的江寧鎮、龍江關、上河等地,分駐鄉勇不及三千,臨時召募,皆不足恃。太平軍過蕪湖時,福山鎮總兵陳勝元率舟師抵抗又不幸戰歿,從此長江上就缺少了抵御太平軍的水上力量,致使太平軍船隊長驅直入,直抵江寧城下。太平軍是陸路、水路齊發力,四面環攻輪攻,江寧城眼看不保。
城內政府軍在老百姓的協助下,已經頑強堅守十幾天了,由于明城墻的牢固與巍峨,城門緊閉,增強了江寧城的防御能力,太平軍一時難以攻下江寧城。太平軍就用炸藥“穴地轟城”,首先在儀鳳門城墻下挖洞埋地雷埋炸藥,終于將城墻炸開了一個“傾十余丈”的大豁口。隨著城墻轟然倒塌,太平軍蜂擁而至,殺聲震天,攻進了江寧城。一個城門被突破,其他城門如同有了連鎖反應,太平軍很快又攻破了水西門、旱西門(即“漢西門”)、南門(應是“聚寶門”)。在這過程中,他們有的緣梯而登城墻,與清軍展開近身肉搏,有的太平軍登上城墻后,迅速沖下城墻去打開城門,放大隊人馬進城。經過一陣陣廝殺,江寧城的第一道防線還是被攻破了,江寧城宣告淪陷。
清軍總督祥厚與副都統霍隆武身先士卒,登陴固守,率領政府軍,歷十余晝夜,拼命抵抗,在外城被攻破后,將剩下的兵力集中到最后一道“內城”防線去共同防守。江寧城內的這個內城又叫“滿城”,應該是滿族八旗人的主要居住區。滿清王朝時期的旗人優越的等級制度由此可以看出。
“滿城”即內城是江寧城最后一道屏障,城內“婦女皆助戰”,可謂全民參戰,人人都上陣了。戰斗堅持了一天,滿城還是被太平軍拿下了。總督祥厚“手刃數賊,身被數十創,死之”;副都統霍隆武策馬督戰,受傷墮地,力竭陣亡;兩廣總督陸建瀛戴罪參戰,眼看大勢已去,在混戰中準備“易服走”,化裝逃跑,但還是被太平軍捉住給戕害了。
太平軍在攻破內城即“滿城”后,大肆殺戮的同時,還對城內的男童進行殘忍閹割?!肚迨犯濉分袑矣杏涊d曰:“賊破內城,屠戮尤慘,男婦幾無孑遺”“城陷,皆死之。城中男女死者四萬余,閹童子三千余人,泄守城之憤”。這一幕幕殘忍血腥的場面,讓人想到了什么?想到了“大屠殺”三個字。
江寧城中的“滿城”是滿族八旗人居住的特殊城區,太平軍起義本身就帶有明顯的反抗滿清王朝種族歧視現象,所以在攻入江寧城后,對“滿城”這個城中之城下手更加狠毒,也算是事出有因了。
在抵御太平軍攻打江寧城過程中,涌現了許多震撼人心的人物事跡:
有錫齡額者,事母孝,將軍本智異之,擢為參領,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戰事緊急時,錫齡額告誡妻子說:“國家豢養,無所報;脫不利,當闔門死?!弊允爻鞘妓蜎]有回過家,最后“舉室皆殉”。
有炳元者,官佐領,勇力冠軍。當江寧城儀鳳門被攻陷后,率死士奮斗,“賊為之卻,忽有狙擊者,殞于陣”,最后被太平軍狙擊手射死。
有同纓者,江西石城人,拔貢生,歷官鹽城、泰興、江浦、上元、六合、江寧諸縣,皆有政聲,江寧治防及儲糧、練團都依靠他去落實。太平軍炮裂江寧城時,他率死士御擊復完,邊修城墻邊還擊?!凹俺窍?,賦絕命詞,投水死”。
江寧布政使祁宿藻在太平軍攻打江寧城時,力疾登陴指揮,歷三晝夜,由于“城大兵單,援師不至,知事不可為”,在城上嘔血數升而卒,“死不瞑目”。
有克讓者,為道光三年進士,咸豐元年擢升江安糧道,居官清正。賊將至,有人勸他借督運出城??俗屨f:“江寧乃東南都會,失則大局危。去將焉往?”布政使祁宿藻死不瞑目,克讓撫之曰:“庫尚有儲金,當募死士以成君志”??俗屖厍鍥錾?,督兵戰,最后殞于陣。其弟克誠、其子松恩同遇害,妻子李氏在家上吊“自經死”。
湯貽汾是江蘇武進人,累擢浙江樂清協副將,歷官治軍捕盜有聲譽,尚氣節,工詩畫,政績文章皆為時所重,晚年辭官僑居江寧。及“粵匪熾”,湯貽汾見時事日亟,難以控制,就對別人說:“吾年七十有七,家世忠孝。脫有不幸,惟當致命遂志,以見先人?!苯瓕幊潜惶杰姽ハ葜?,湯貽汾“從容賦絕命詞,赴水死”。
當時的江寧城內也發生了激烈巷戰。
江南提督福珠洪阿在太平軍用地雷炸城墻時,迎擊于城缺,斬悍賊,但諸城門先后被攻破,“賊四面至,往來巷戰,死”。
江蘇無錫人鄒鳴鶴是道光二年進士,咸豐元年由順天府尹擢升廣西巡撫。咸豐三年,武昌已陷,回籍江寧,籌辦沿江防務,協同防守。及江寧陷,書絕命詞后,自率隊出,至三山街,竟被太平軍中的人出來了,大聲喊到:“此守桂林之鄒巡撫也!”呼其名而詬之,對鄒鳴鶴進行污辱謾罵。鄒鳴鶴亦罵不絕口,最后被太平軍“支解而死”。
江寧城被攻陷時,清政府許多官員集體自殺,以謝國明志:署布政使鹽巡道涂文鈞、江安糧道陳克讓、江寧知府魏亨逵、同知承恩、通判程文榮、上元知縣劉同纓、江寧知縣張行澍等“同死之”。
以上種種血腥現象已經雄辯地說明,太平天國軍隊進入江寧城時,并沒有出現人們期望的那種“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感人熱烈場面,相反則是強攻猛打廝殺、野蠻占領這座城市后,大開殺戒,濫殺無辜,其殺戮行為與對這座城市的破壞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程度。
1853年3月29日,洪秀全在楊秀清和文武百官以及強行組織來的黎民百姓跪迎歡呼聲中進入江寧城。洪秀全將江寧更名為“天京”,并以此作為都城,正式定居了下來。此時的太平軍已經發展壯大到60萬兵力,足可與清王朝對峙抗衡一陣子。
太平天國在江寧定居后,開始大興土木,興建宮室,將原先的兩江總督衙門毀壞后擴建改建為天王府。為了“廣其址”擴大建筑規模,將附近居民房屋強行拆除搬遷。為了建造洪秀全的天王府,“役夫萬余,窮極奢麗。雕鏤螭龍、鳥獸、花木”,并且大多用黃金制作。除了洪天王的天王府,其他“偽王皆建偽府”,致使江寧人民的負擔日益加重。
在進行了一系列政治、軍事體制機制建設完善后,洪秀全接著就分兵主動出擊,一路“分黨北犯中原”,企圖占領河南、直隸,最終威脅清政府皇城所在燕京,致使“天下騷動”,但最后還是被清軍打退到黃河以南;另一路由李秀成、李世賢兄弟分別率兵進犯蘇、滬、杭等地,浙杭地區淪陷;其他如楊秀清、韋昌輝、石達開等人都有領兵出擊任務。從此,太平軍與政府軍雙方攻奪之戰不斷,尤以江寧最為頻繁和慘烈。
由于“太平天國”是在清王朝版圖上出現的反政府政權,注定要不斷遭到政府軍的剿滅打擊,因此,洪秀全“踞江寧”不是給江寧一方土地帶來福音,而是帶來更多的災難。江寧從太平軍到達那一天起,就已經變為政府軍與太平軍交戰的主戰場。
清朝政府一路以湖北提督、欽差大臣向榮為將領,領兵一萬七千余人,進攻江寧的通濟門外及七橋甕賊壘,連續攻破后又駐屯紫金山的孝陵衛,共結營十八座,號稱“江南大營”。都統琦善又以欽差大臣身份,率直隸、陜西、黑龍江馬步諸軍駐扎在揚州城外,號稱“江北大營”。江南江北兩大軍營隨時向江寧城發起進攻。
但太平軍勢頭兇猛,雙方在江寧及周邊不斷上演著占領、奪回,再占領、再奪回的拉鋸戰,太平軍也造成了周邊地區大量殺戮事件。
與江寧相鄰的杭州城被攻破時,江南諸軍統領瑞昌及杭州副都統關福、江蘇糧儲道赫特赫納以下“男婦四千余人,自殺同死”。
又據丹陽民國《束氏宗譜》記載,太平軍在攻克常州時,地方政府組織民團阻止“長毛”(即太平軍)東進常州,當地的蘇、束、毛三氏族人與太平軍對陣交戰,結果除參戰者全部被殺戮外,太平軍還進村燒房滅族,當時僅束氏家族就有幾百人被殺戮。至今在鎮江市丹徒區上黨鎮的“束家村”,村上沒有一個姓束的人生存。據當地老人回憶,束家村的人當年被長毛全部殺光了,現在村莊上雖然全為吳姓人氏,那都是后來從附近別的村莊搬遷過來。束家村的罹難情況與地方史乘譜牒記載完全相符。時過境遷,“束家村”地名成了那段慘痛歷史的活化石。
話說到了清朝同治元年(1862年),清朝政府在與太平軍交戰過程中吃了不少苦頭后,開始任命曾國藩為協辦大學士,督諸軍進討太平軍。正在家鄉湖南“練鄉勇、創水師”的曾國藩接到朝廷命令后,在衡州湘江一帶治戰船,募水勇四千,分為十營,募陸勇五千,亦分為十營,組成“湘軍”,親統大軍從衡州出發,水陸并行,“夾江而下”,準備先收復江寧。
在曾國藩統一指揮下,清軍“十道并出”,向江寧及周邊發起戰略性的點面結合的全面圍剿進攻。從此,曾國荃有搗金陵之師,李鴻章有征蘇滬之師,載福、玉麟有肅清長江下游之師;大江以北,多隆阿有取廬州之師,續宜有援潁州之師;大江以南,鮑超有攻寧國之師,運蘭有防剿徽州之師,左宗棠有規復全浙之師。而具體負責奪回江寧城、摧毀太平天國核心堡壘的任務,交由曾國荃的“金陵之師”完成。
同治二年(1863年)春,曾國藩親自到弟弟曾國荃負責指揮的前沿陣地視察,給將士們鼓勁。到了四月,政府軍攻下了雨花臺及聚寶門外的太平軍石壘。接著又連克上方橋、江東橋,近城的中和橋、雙橋門、七甕橋,稍遠的方山、土山、上方門、高橋門、秣陵關、博望鎮等太平軍堡壘。十月,又分軍扼守孝陵衛。
此時,李鴻章率領的軍隊攻克了蘇州。李秀成率太平軍敗眾到丹陽、句容地區待命,自己則潛入江寧城內,勸說洪秀全一道逃走。洪秀全不聽,李秀成只好留下,與洪秀全一道守城。
同治三年(1864年)春,政府軍相繼攻克了鐘山天保城、地保城,開始對江寧主城區形成圍合之勢。江寧城中糧匱,太平軍就“種麥濟饑”。曾國荃迭令掘地道數十處,而太平軍又筑月圍以拒官兵,雙方士卒多有傷亡。
同治三年五月,政府軍水師攻克了位于江北浦口的水陸要道九洑洲,清軍水陸大軍通過血戰,終于掃清了江寧附近江面上的太平軍營壘。
六月十六日,政府軍通過地道火發來炸城墻,致使城墻崩塌二十余丈。政府軍沖進江寧城內,與太平軍展開血戰,很快,“江寧九門皆破,守陴賊誅殺殆盡”。這一幕,與1853年11年前的太平軍攻打江寧城,又何其相似乃爾。
當政府軍占領“偽王府”時,發現洪秀全已于一月前服毒自殺,通過嚴密搜查挖掘,“獲其尸體于偽宮”,最后被“戮而焚之”。
曾國荃令閉城門救火,搜殺余賊。獲洪秀全兄洪仁達及李秀成,將其全部誅于市。凡偽王主將大小酋目三千余人,皆死于亂兵中,共“斃賊十余萬”。同時救出難民數十萬??梢韵胍姡藭r的江寧城又與十多年前的太平軍攻進來時一樣,再一次呈現血流成河、流血漂杵的慘狀。
江寧城重新回到清朝政府手中。捷報傳出,天子褒功,詔嘉曾國荃堅忍成功,加太子少保,封一等伯爵;曾國藩加太子太傅,封一等毅勇侯,賞雙眼翎。清朝政府“開國以來,文臣封侯自是始”,曾國藩為文臣封侯第一人。
值得一提的是,在太平天國占據江寧期間,“江寧城內,士民謀結合內應”,惜“屢爽期,迄無成功”,說明當時江寧城內居民還是在積極配合政府軍開展收復江寧行動的。
從1853年太平軍攻打江寧城那一刻,到1864年太平天國被清政府滅亡的十來年時間內,對于當時的江寧人民而言,幾乎很難過上像樣的“太平”日子。試想,城外就是政府軍,城內就是太平軍,雙方對峙,天天箭在弦上,一觸即發;一個要攻城,一個要守城,開始是政府軍在城內、太平軍在城外,后來是太平軍在城內,政府軍在城外,雙方輪番上演守城攻城、攻城守城的陣地戰,可憐江寧城中百姓,連續十來年,整天處于戰爭陰影籠罩之下,期間也可能出現過一兩件短暫的值得開心的事,但對于南京這片土地而言,那是歷史上的南京人遭受磨難時間最長的一段痛苦歲月了。
太平天國給昔日之南京帶來的無疑是一場場劫難,今天的我們,實在沒有理由將這個曾經把昔日“江寧”弄得雞犬不寧的“偽朝”所建立的“偽都”與堂堂正正的“六朝”與“明朝”的都城來相提并論。南京是“七朝古都”,足矣。
束有春
2022年3月21日于金陵四合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