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藝境“大巧若拙”之思考
蔣力余
“大巧若拙”乃某些現代藝術家所追求之理想境界。以為“拙”與“丑”乃笨拙、率意、粗劣、恣肆之代名詞,理解大錯特錯也。古人之所謂“拙”與“丑”者,乃巧極生奇、髙華絕俗之謂也。傅山以“四寧”“四毋”著稱,倡言書法尚丑,實則借論書表達對異族統治者之憤恨之情,意不在書,追求民族氣節與獨立個性,其實傅山之書無一不雅,于傅山之言誤解者眾也。
今人以拙為美、以丑為高,為書一抹黑,為畫鬼畫符,丟棄古雅,卑視崇高,以“大巧若拙”“大丑極美”自命,以當代傅山自許也。其實乃大謬不然者也。
古人“大巧若拙”之“拙”,乃巧極生神、樸素自然之謂也,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也,天籟之音也。“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此方可稱大巧若拙之境也。
為藝先求小巧、中巧,進而求大巧,終臻“大巧若拙”“形丑實美”之境,逐層提升,不能跳越。直接以原生態之粗礪、野俗、狂肆示人,實乃真丑真拙也,粗俗怪誕也。若無小巧、中巧,何至“大巧”與“大巧若拙”之境?“大巧若拙”乃皇冠上之明珠也,摘取何其艱難,千萬人而不一遇也!
“大巧若拙”語出《老子》:“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蓖蹂鲎⒃疲骸按笄梢蜃匀灰詾槠鳎辉鞛楫惗?,故若拙也?!薄叭簟弊猪毸迹叭糇尽狈钦孀疽病M蹂稣J為“拙”之內涵為樸素自然,發為藝術,為功力、學養、才情融合方臻之境,清雅之極,瑰奇之極,高華之極!大巧若拙之境乃精湛技法、豐富語言、瑰奇詩意、幽邃哲理渾化為一方可進入,乃藝術家以生命、智慧、才情精心栽培之靈異之花也,高山雪蓮、梅中絕品也。詩中李白杜甫,文中韓柳歐蘇、書中“二王”旭素、畫中青藤八大方有資格進入“大巧若拙”之境。今人直接以“小巧”“中巧”跳入“大巧若拙”之境,想創藝林神話,有蜀道之難。
西方現代藝術以“巧”為尚,各種“主義”達百余種之多,撕裂傳統,以新自髙,乃時代風情、民族精神之反映,與華夏藝術求詩意、求哲思、求典雅、求高華之美學傳統相距甚遠。美邦立國兩百余年,在文化沙漠之中立塔,無傳統可繼承,何來“大巧若拙”之境?西方某些藝術家之創作,非以凈化靈魂為指歸,乃以貨幣為旨歸也。藝術家以藝謀生,藝品即商品,汗血凝成,追求經濟價值無可厚非,但師古人、師西方應師其意而不師其形,不可丟棄本民族之傳統。魯迅倡言“拿來主義”,目光如炬。西方藝術重在師心,于開辟藝術靈源確有可取之處,而決不可照搬照抄,棄自家之瓊玉,而拾他人之敝帚。
愚以為中國藝術家可稱大匠者,技藝精湛為必備素質,詩意之滋潤、哲學之頤養必不可少。精于技而不能停留于技,書之高境,既得之書內,又得之書外。游刃有余之庖丁,運斤成風之郢工,都為殺牛、斫輪之高級工匠,并非藝術圣手。莊子所繪“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之劍仙,解衣磅礴之畫士,方為真正之藝術家。因此,“大巧若拙”之境,應為技法、詩意、哲思之綜合表達,非單可以技法求也。
藝術高境往往朗現清雅幽邃、樸素高華之美感特征,遠離狂怪粗俗。魯迅說過,“爛泥塘”不如“清溪”(見唐弢《瑣憶》),此言正確。一片沼澤之浩瀚,未若一泓清溪之可人也。感此而賦。
老莊論藝絕無倫,
每發奇談妙入神。
巧到絕佳方稚拙,
解衣磅礴自由身。
輪扁操刀理莫傳,
庖丁游刃目無全。
方知藝道渾無際,
清水芙蓉出自然。
師人師古貴師神,
善辟靈源滿目春。
活剝生呑成廢料,
難開天目得清新。
技學郢工可運斤,
哲詩忻合發靈氛。
狂濤濁浪震天響,
未若流鶯清曲聞。
辛丑九月廿三,2021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