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陳毅在蘇北鹽城任新四軍代軍長期間，親自倡導成立了一個文藝社團：湖海藝文社。這段日子，是他詩詞創作的高峰期。他的每一次揮毫或公開詩作，每一次詩活動，都和抗戰形勢和鼓舞民眾斗志的需要，緊緊結合在一起。尤其與鹽城地方士紳的幾次詩作唱和，留下了一段詩壇佳話。

　　△鹽城新四軍紀念館前塑像

　　1940年10月，陳毅率部經黃橋決戰，挺進鹽城，與黃克誠率領的八路軍五縱隊在白駒勝利會師。1941年1月7日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爆發后，陳毅、劉少奇奉命在鹽城重建新四軍軍部。陳毅任代軍長，劉少奇任政委，開辟鹽阜區抗日根據地，使鹽城成為華中抗戰的重鎮。日寇不斷對鹽阜區發動大“掃蕩”，抗戰斗爭形勢十分嚴峻。

　　△陳毅在鹽城任新四軍代軍長

　　“今我在戎行，曷言藝文事”？（陳毅《湖海社開征引》）

　　當時的鹽阜區，地方上有不少耆宿士紳，如清末舉人、侯補內閣中書龐友蘭，做過北洋軍閥吳佩孚秘書和黃埔軍校教員的楊芷江，辛亥革命后的眾議院議員胡啟東等等。他們有抗日救國之志，但由于受到輿論宣傳的影響和傳統舊觀念的束縛，認為新四軍將士如同歷代農民起義的“草莽英雄”。為發動群眾、發展抗日武裝，必須團結當地開明地主士紳。據有關資料記載，某日陳毅同志住宿阜寧停翅港一士紳家中。這位士紳故意出對子，欲考考陳毅。他出上聯：“讀紅樓，看寶、黛、釵，調情大觀園”，陳毅當即對道：“看西廂，有張、孫、杜，斗法普濟寺”。驚訝之余，這位紳士改變了對新四軍的看法，相信新四軍中大有人才，不可以“扛槍子的”而等閉視之。詩文交往，以心換心，彼此心悅誠服，成功團結了上層知識分子，合作抗日。當時，鹽阜區聚結了一大批來自全國各地的知名文人、熱血將士：錢杏村（阿英）、范長江、賀綠汀、鄒韜奮、李一氓、許幸之、丘東平、薛暮橋、駱耕漠、黃源……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陳毅同志親自倡導成立了“湖海藝文社”。

　　可以這樣說，倡導、組織、成立“湖海藝文社”的過程，是陳毅同志用詩情、詩才振奮民眾愛國之心的過程。陳毅軍長的人格力量是湖海藝文社的靈魂。

　　1941年夏季，日、偽、頑糾集重兵數萬人，動用大批武器彈藥，并針對鹽阜水蕩地區的特點，日軍出動百艘汽艇，外加大炮飛機掩護，以新四軍軍部所在地鹽城為主要目標，發動第一次大掃蕩，妄圖一舉消滅重建不久的新四軍。陳毅軍長于軍務倥傯之際，７月4日寫下了《酬良父并同賦諸君七律四章》，并于7月15日發表在《江淮日報》：

　　詩前有小序：“今春（按指1941年）臧良父先生惠詩，一時和者甚眾，余不文，回避詩壇久矣，雖鞍馬間，往往橫槊賦詩，但存者不及百一。今者詩債積累日深，走筆以酬，感時傷事，所懷萬端，聊博良父及同詠諸君一粲。”

　　△江淮日報

　　淮南風雨惠佳章，良夜長吟齒頰香。

　　愧我菲才慚大樹，愿君戮力轉滄桑。

　　妖氛未靖誰無咎，戰局紆回見小康。

　　莫道憂天天不墜，可憐西狩已郎當。

　　虛傳神話斬長蚺，白帝于今勢正酣。

　　欲破鴻溝思猛士，每觀雁陣感征驂。

　　乘機突擊圍華北，反共陰謀見皖南。

　　只手遮天愚妄極，是非自有國人諳。

　　廿年革命幾人存？國共糾紛應細論。

　　抗敵救亡憑正氣，特工黨惡鑿離痕。

　　逋蹤不少逃邊境，胥首還多系國門。

　　何處光明留凈土？遙看敵后萬軍屯。

　　血戰玄黃春夏秋，光明黑暗競神州。

　　法西困獸拚孤注，極北星辰拱萬流。

　　謀晉謝公饒善策，椎秦張子費深憂。

　　戰云轉變還堪喜，正義風雷蕩亞歐。

　　陳毅詩小序提到的“良父”，臧良父，鹽城縣開明士紳，其兄臧倬，時為汪偽蘇北行署主任。

　　這組七律公開發表于大掃蕩前夕，使當時的許多開明地方紳士深受感召和鼓舞，直接調動了鹽阜區軍民投身反掃蕩的情緒和信心。經過33天的浴血奮戰，粉碎了敵人的計劃，沮喪了敵偽氣焰，并繳獲了大批武器彈藥，取得了反掃蕩的重大勝利。

　　日寇侵我中華期間，威逼脅迫我知名人士出任偽職，各種卑劣手段，無不用其極。1941年秋，駐海安和泰州的日軍頭目奉上級之命，迫脅韓紫石出任偽江蘇省長，遭韓老嚴辭拒絕。日軍派兵包圍了韓老住地，韓老橫眉冷對，堅貞不屈。1942年1月23日下午，韓老寫下了給陶勇、黃逸峰和陳泰運的三封信，要他們團結合作，抗日到底，隨后以身殉國。惡噩傳到蘇北，解放區各界進步人士莫不失聲哀慟。陳毅同志當即作詩一首：

　　聞韓紫翁陷敵不屈，詩以贊之

　　赤縣神州坐沉淪，幾人沉醉幾人醒。

　　彪炳大義持晚節，浩然正氣勵后生。

　　不向黨籍攘外寇，相期國是息內爭。

　　海陵勝地多風物，文信南歸又見君。

　　陳毅同志原注：“宋賢文信國公，抗敵南歸，經海安有詩，見《指南錄》。紫翁于海安故宅被俘殉節，兩賢足相比也。”

　　這時，中共鹽阜機關報《鹽阜報》創刊不久，公開發表了這首詩，在廣大愛國志士和開明士紳中，產生了極大影響。1942年5月5日，鹽阜區各界一千多人隆重舉行追悼韓紫石先生大會，地點在阜寧西郭墅張莊。鹽阜區的知名人士和開明士紳基本都出席了會議。會上，陳毅同志又即席賦詩五章：

　　悼韓紫翁

　　揮毫健羨君才調，涕泣無言淚暗消。

　　英年陋巷同顏子，開府江南遇溫嶠。

　　虜庭罵賊丹心沸，深閨易嫁青眸標。

　　相逢地下開顏笑，模范夫妻萬古韶。

　　蘇北耆賢數海安，策權排難瀝肺肝。

　　杞人唯恐青天墜，精衛難填碧海干。

　　憂國有心愁聞鮑，接席多緣愧識韓。

　　知章寥落天涯感，寂寞何人解辛酸？

　　秋容老圃勝東籬，巾履蕭然此孑遺。

　　波涌江淮龍蛇斗，變起蕭墻燕雀危。

　　天心已厭玄黃血，人事難評黑白棋。

　　魯連赍志埋幽恨，親痛仇快忍思維。

　　溫溫權貴六十秋，斜陽鞭影起孤丘。

　　班馬文章能臧否，顏歐書法論怨尤。

　　林下疏河愛黎庶，晚景抗戰挫敵酋。

　　壯哉易簀無多語，何日全師復神州？

　　蜂起狐鳴恣鼓吹，泰岳鴻羽正當時。

　　數通函電存遺愛，百代人群沐德施。

　　五年晚節矜遒勁，十萬貔貅任怨訾。

　　一樽酒酹西風冷，惆悵人天知不知？

　　陳毅詩一出，反響強烈，一時間和詩紛紜。追悼大會共收到各方挽聯、詩文200余件。5月11日的《鹽阜報》改為追悼韓紫石先生特刊，陳詩及許多知名士紳之作全文發表。

　　“悼韓活動”，在蘇北根據地掀起了抗日愛國文化活動的高潮，民氣、人心、愛國情，借助詩文，淋漓抒發，似江流濤涌，勢不可擋。至此，陳毅與開明地主士紳的詩文交往又達到了一個新境界。

　　“將軍本色是詩人”，1942年6月11日，陳毅又在《鹽阜報》公開發表了《寄阜東楊、龐兩先生》：

　　詩前有小序：余不能詩，但喜讀古詩。二十年來興會所至，亦率爾操觚，敝帚自珍，但久未敢以示人。前歲渡江，淮南耆宿先后以詩見教者踵接，余不敏，未敢一一如命，債臺高筑，逃遷何所？去秋今夏，阜東龐友蘭、楊芷江兩老又先后以詩見惠，不能不悉索敝賦以從，謹奉和長律并附舊作，聊博大雅一粲。民國三十一年夏，仲弘識。

　　和楊芷江先生步原韻

　　光明黑暗搏神州，抗戰年來禾黍秋。

　　胡馬窺江人投敵，權奸誤國我深憂。

　　英雄老去詩人在，邯鄲夢回妄念收。

　　耆舊淮南多惠助，飄搖風雨濟同舟。

　　和龐友蘭先生步原韻

　　杖國精神日日新，詩懷坦蕩笑語頻。

　　思醫國病求團結，先固邦基救細民。

　　參議敢言踞首席，問政同情到黨人。

　　人疑俊彥高明處，海安豐姿再化身。

　?。ò矗涸娭小叭送稊场敝叭恕?，指李長江輩。）

　　與此二章同時發表的，即小序中所指“舊作”，共五首：《梅嶺三章》《紅軍軍次葛坳突圍赴東固口占》《反攻下汀洲龍巖》。這些詩均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陳毅詩詞選》，茲不錄。

　　這時的陳軍長，盡顯卓爾詩才、文韜武略！阜寧縣士紳、阜寧明達師范教員顧希文在讀了陳毅的詩作后，給他寫了一封信，并附和詩六首，發表于1942年7月11日的《鹽阜報》。信道：

　　仲弘軍長鈞鑒：在今年“五四”以前，只知軍長為共產黨中模范軍人，自為韓紫老開追悼會以后，又知我公為我國之儒將矣。昨在東坎，閱《鹽阜報》，見軍長和楊、龐兩律及舊作五絕，謹依原韻原體獻拙于后（詩略）。我輩讀書人，當此國難嚴重時期，無論在某種立場，皆當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安可抱膝長吟？但如軍長所作，不是吟風弄月，不是春鳥秋蟲，更不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純粹系公忠體國，希文安得不見獵心喜，工拙在所不計，道其性情而已。此請公安。

　　像顧先生這樣的民主人士之態度轉變，是陳毅統戰方針策略的成功，人格力量的勝利，也不能不說，是傳統詩詞，這種古老而年輕的文學形式，獨有的贈答唱酬和抒情言志的雙重功效，在政治生活中、在情感交流中，在國難當頭的危急時刻，所產生的巨大功用。詩，是陳毅將軍“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另一種武器——思想教育、情感交融的武器。

　　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歲月里，與陳毅同志有詩文交往的開明地主士紳，都能心向我黨，心向新四軍，積極支持并參加抗日工作，可歌可泣的事例很多。如鹽阜區參議會副議長計雨亭先生，動員自己在國民黨軍隊任職的兒子，帶100多青年參加新四軍；濱海縣副參議長楊芷江，先后掩護過我黨20多名干部；鹽城縣參議員張逸生在日寇掃蕩前夕，召開緊急會議，與大家共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鹽城縣參議長宋澤夫被捕后，日寇迫誘他當偽縣長，他痛罵敵人，不吃敵人一粒糧，不喝敵人一口水，表現了崇高的民族氣節。

　　1942年8月1日始，《鹽阜報》開辟“弦歌脞錄”專欄，發表詩文。這個專欄共辦三期。第一期上發表了陳毅同志《“七·七”五周年紀念感懷》：

　　即今抗戰艱難日，累累新墳啟我思。

　　五年碧血翻滄海，一片丹心照漢旗。

　　國中忍見兒皇立，朝內惟謀萁豆炊。

　　九仞為山虞一簣，同仇敢與億民期。

　　第一期“弦歌脞錄”還發表了一些開明士紳和陳毅同志《寄阜東龐、楊二先生》的詩。其中有楊芷江和詩三首，龐友蘭和詩五首，還有建陽縣開明士紳崔輯五一首?！跋腋桦怃洝钡诙诤偷谌谟职l表了陳毅同志的舊作九首，即民國二十五年春負傷期間寫的《有感》、民國二十六年春寫的《寄項英兄》、民國二十六年寫的《三十七生辰感懷》、民國二十九年元旦赴江南行署參與校閱典禮四絕句：《元旦校閱》《元旦公宴》《席間談國共往事》《元夜火炬游行》和民國二十九年《為江南摩擦事件答延陵孫正長》。此后，《鹽阜報》又陸續發表了許多開明士紳與進步文人的和作。

　　鹽阜區參議會于1942年10月25日召開首屆會議，各縣參議員及各界人士100多人出席。開幕那天，陳毅題詩一首：

　　鹽阜區參議會開幕感賦，兼呈參議員諸公

　　列強風雨苦相摧，腐敗猶存是禍胎。

　　碧血前驅流萬斛，新墳后繼起千堆。

　　飄搖專制霸圖盡，茁壯新生民主來。

　　應知天定由人定，日月重光世運開。

　　一時間，與會議員和詩甚眾，《鹽阜報》選載了王朗山、楊幼樵、喬耀漢、唐碧澄諸參議長(員)的和作。

　　經過一年多時間的詩聯唱和，詩詞活動已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力、凝聚力，一個以詩文喚起抗日民眾斗志的文化陣地已實際形成，創立社團，水到渠成。鹽阜區參議會進行期間，陳毅約見阿英、范長江、黃源等人，走訪龐友蘭、楊芷江二老商量成立詩文社事宜。參議會10月31日閉幕，湖海藝文社11月2日即宣告成立。

　　正當此時，日寇及偽軍正調兵遣將，準備向鹽阜區發動更大規模的第二次“掃蕩”（據黃克誠《鹽阜區的反“掃蕩”》一文載，這次反“掃蕩”斗爭共達50天之久，作戰百余次）。陳毅同志日夜操勞，在組織反“掃蕩”的繁忙日子里，倚馬走筆，于1942年11月20日，飽酬激情，寫下了氣壯山河的著名長詩《湖海社開征引》：

　　今我在戎行，曷言藝文事？

　　慷慨每難免，興會淋漓至。

　　柔翰偶驅策，婉轉成文字。

　　不為古人奴，浩歌聊自試。

　　師今亦好古，玩古生新意。

　　大雅未能躋，庸俗早自棄。

　　李杜長已矣，蘇黃非我類。

　　韓孟能硬瘦，溫李苦柔媚。

　　元白自清淺，劉陸但恣肆。

　　降及元明清，風格愈下墜。

　　微時工窮愁，達時頌高位。

　　一生營營者，個人利祿累。

　　藝文官僚化，雕蟲盡可廢。

　　豈無賢與豪，詩骨抗權貴。

　　僅存氣節耳，高壓即粉碎。

　　封建為基礎，流變益瘍遺。

　　晚近新詩出，改革僅形式。

　　其中洋八股，列位更末次。

　　應知時勢變，新局啟圣智。

　　人民千百萬，蓬勃滿生氣。

　　斗爭在前茅，屈伸本正義。

　　此中真歌哭，情文兩具備。

　　豪氣貫日月，英風動大地。

　　萬古千秋業，天下為公器。

　　先圣未能此，后賢乏斯味。

　　若無大手筆，誰堪創世紀。

　　嗟予生也魯，空有運斤意。

　　淮南多俊賢，歷代挺材異。

　　詩國新疆土，大可立漢幟。

　　薄言當獻芹，文壇望新賜。

　　這首酣暢淋漓的長詩，是湖海藝文社的美學綱領，也是陳毅同志用詩的形式，對自己詩學觀念的一次全面詮釋。

　　1942年12月，陳毅軍長離開鹽阜區，去盱眙黃花塘二師師部部署反掃蕩斗爭，但仍不時寄詩給《新知識》雜志?！缎轮R》雜志共出刊六期，可惜由于戰亂、動蕩，《新知識》雜志已散失難見了。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湖海藝文社”的光榮傳統在鹽城得以發揚光大。1982年復社，1986年復名。歷任社長有宋金城、周乃成、計高成、馮永農、葛啟發等，周夢莊先生、嚴鋒先生等知名人士和專家曾長期擔任副社長及常務副社長等職。

　　作者系鹽城市政協一級調研員、文史委原主任，鹽城市湖海藝文社副社長，鹽城市詩詞協會主席徐于斌

　　來源：江蘇炎黃文化研究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