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張炎《詞源》“清空”論界說(一)
宋末著名詞人兼詞論家張炎,在其《詞源》中說:
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zhì)實之說。夢窗《聲聲慢》云:“檀欒金碧,婀娜蓬萊,游云不蘸芳洲?!鼻鞍俗挚忠嗵珴?。如《唐多令》云:“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v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〇前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謾長是,系行舟?!贝嗽~疏快,卻不質(zhì)實。如是者集中尚有,惜不多耳。白石詞如《疏影》《暗香》《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在詞史上,張炎是對南宋詞壇大家姜夔之詞的主導藝術風格作出“清空”評價的第一人。由于他的概括較為準確,故得到了后世大多數(shù)詞人、學者的認可?!扒蹇铡倍?,幾乎成了姜詞的定論。
然而,在張炎之前,盡管“清空”一詞屢見于文學文獻,卻沒有人對它作過明確的界定。
張炎本人也未對其所謂“清空”予以闡釋。
后世的詞學批評家們雖也有許多人接受了張炎“詞要清空”的美學觀點,動輒稱贊某人某詞“清空”,但也沒有給出這一術語的定義,不知他們對“清空”的認知,是否與張炎一致。
直到近代,沈祥龍在其《論詞隨筆》中說:“‘清’者,不染塵埃之謂;‘空’者,不著色相之謂。‘清’則麗,‘空’則靈?!缭轮?,如氣之秋’,表圣品詩,可移之詞?!保ā氨硎ァ保翘拼娙怂究請D的字?!叭缭轮?,如氣之秋”二語,見舊題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其十六《清奇》。)我們總算看到了一條對“清空”的解讀,但它是否符合張炎的原意,仍然存在著疑問。
這一現(xiàn)象,再一次凸顯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特點:
由于對所用術語的義域往往不作剛性的界定,故其“得”在于“能指”較大,包容甚廣,含蘊頗深。
也正由于對所用術語的義域往往不作剛性的界定,故其“失”在于“所指”模糊,難以把握,易啟紛爭。
本文力圖按照現(xiàn)代學術規(guī)范,對張炎之所謂“清空”,作出盡可能接近張炎本意的解讀。
語言,包括詞匯,無論從歷時的角度來考察其傳承,還是從共時的角度來考察其流通,在多數(shù)、正常情況下,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
因此,張炎之所謂“清空”,雖未必盡同于前代或同代的文學家、文學批評家,但總應有較大程度的重合。
有鑒于此,為了解讀張炎之所謂“清空”,首先有必要回顧一下,張炎之前或與張炎同時代的文學家、文學批評家們,是在什么意義上使用“清空”一詞的。
先說文學家們筆下的“清空”。
“清空”向來有兩種詞性結(jié)構。
唐人夏方慶《風過簫賦》曰:“斷續(xù)清空,蕭寥永夜?!边@是四言對仗,“清空”對“永夜”(即“長夜”),顯然是偏正結(jié)構,中心詞是名詞“空”(即“天空”),“清”是修飾“空”的形容詞。
而我們所要討論的“清空”,則是“既清且空”,“清”“空”并列,兩個都是形容詞;合成一詞,仍然是形容詞。
由于偏正結(jié)構的“清空”與我們所要討論的問題無關,故本文將它排除在外。下面,只臚列那些使用形容詞“清空”的書證。
唐人杜牧《晩晴賦》曰:“雨晴秋容新沐兮,忻繞園而細履。面平池之清空兮,紫閣青橫,遠來照水?!边@是形容“平池”。池水清凈而空無所有,故曰“清空”。
宋人楊簡《東山賦》曰:“又如江上之秋光,清空爽明。若甚近也而不可執(zhí),若遠也而不可追?!边@是形容“江上之秋光”。江上秋光清凈而空無所有,故曰“清空”。
又,劉爚(按:一作真德秀)《題金山》詩曰:“是時千山雪新霽,水面月出天清空?!边@是形容雪后長江月夜的晴空。月夜江天清朗而空無所有,故曰“清空”。
又,楊萬里《光口夜雨》詩曰:“峽山清空峽雨急,寒聲夜半蕭蕭發(fā)。”這是形容深峽高山。高山深峽間,景色清幽而空間較大,故曰“清空”。
又,楊萬里《題汪圣錫墳庵真如軒在玉山常山之間》詩曰:“百灘千嶂自一川,清空不是人間世?!边@是形容玉山(今屬江西)、常山(今屬浙江)二縣間的山水。其境清幽而空間較大,故曰“清空”。
又,楊萬里《宜州新豫章先生祠堂記》曰:“俯湖為閣,于登于臨。湖山清空,云煙髙寒?!边@是形容宜州湖山。湖山清幽而空間較大,故曰“清空”。
又,韓淲《夜霜窗戶肅然嚴冷》詩曰:“江山何清空,天地本正大?!边@是形容“江山”。江山清幽而空間較大,故曰“清空”。
又,朱繼芳《溪村》詩二首其二曰:“雨洗山光綠凈,波涵天影清空。”這是形容“波涵天影”。水中之天清凈而空無所有,故曰“清空”。
以上諸例,都屬于對景物的文學描繪?!扒蹇铡敝稳?,集中在水之清凈,天之清朗,江山、湖山之清幽,以及水、天之空無所有,江山之空間較大,等等。
據(jù)此,我們似乎可以作出兩點推論:
其一,從本初義上說,凡以清凈之水,清朗之天,清幽之江山、湖山,空闊之水、天、江山、湖山為主畫面,或主背景的詞作,較有可能符合張炎之所謂“清空”。
必須注意的是,“清”“空”二者,缺一不可。譬如一幅山水畫,如果山水占據(jù)了太多的畫面,沒有留下足夠的空白,“清”而不“空”,尚不能稱“清空”。
其二,從引申義上說,凡畫面景物較為清凈、清朗、清幽,并留有較多空白的詞作,也較有可能符合張炎之所謂“清空”。同樣必須注意的是,譬如一幅風景畫,即便其畫面景物較為清凈、晴朗、清幽,只要沒有留下足夠的空白,“清”而不“空”,仍不能稱“清空”。
再說文學批評家們心目中的“清空”。這方面的資料甚少,只有兩條。
宋人趙汝回《瓜廬集序》在對當世詩人薛師石作品的藝術風格作總體概括時說:
瓜廬翁薛景石……獨主古淡,融狹為廣,夷鏤為素,神悟意到,自然清空,如秋天迥潔,風過而成聲,云出而成文。間謂四靈(按:南宋“永嘉四靈”,即徐照、翁卷、徐璣、趙師秀):“君為姚、賈(按:唐人姚合、賈島),吾于陶、謝、韋、杜何如也?”
其所謂“清空”,大抵是指與“古淡”、廣闊而不狹隘、樸素而不雕鏤、“自然”等說法相配,如秋天、秋風、秋云般高迥清潔,類似陶淵明、謝靈運、韋應物、杜甫詩那樣的一種審美趨向。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以“清空”論陶、謝、韋諸人之詩,大致可通。惟杜詩千匯萬狀,實非“清空”二字可以涵括。但杜詩固有一部分是“清空”的,就此而言,也不好說他全未道著。
又,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上在解釋宋人葉適之服膺“永嘉四靈”詩,“自以為不及”這一現(xiàn)象時說:
水心翁(按:葉適)以抉云漢、分天章之才,未嘗輕可一世,乃于四靈若自以為不及者,何耶?此即昌黎(按:韓愈)之于東野(按:孟郊),六一(按:歐陽修)之于宛陵(按:梅堯臣)也。惟其富贍雄偉,欲為清空而不可得,一旦見之,若厭膏粱而甘藜藿,故不覺有契于心耳。
其所謂“清空”,大抵是指與“富贍雄偉”異趣,如“藜藿”般樸野,類似唐人孟郊、宋人梅堯臣詩那樣的一種審美趨向。
趙汝回、周密都是南宋后期人,所論又都在詩學,可見“清空”至遲是南宋后期的文學批評家已明確使用的一個詩學審美標準,而張炎率先將它引進到了詞學領域。
綜合趙、周二氏的論述,取其“最小公倍數(shù)”,我們似可得出結(jié)論,至遲已在南宋后期文學批評中出現(xiàn)、作為詩學審美標準之一的“清空”,大抵包括如下內(nèi)容:近于古淡、自然、樸素,境界較廣闊,不尚雕琢。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