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庾康在老鄉(xiāng)群里推送一則視頻新聞,題為《一對志愿軍耄耋伉儷的心聲》,展示了兩位抗美援朝老戰(zhàn)士對往事的回憶,其中特別提到這對耄耋伉儷當年慷慨赴死的決心與勇氣。
庾康轉發(fā)的新聞短片里所提到的準備“犧牲”,我是絕對相信的。人在某種氛圍影響下,血是會熱的,不用他人欺騙鼓動……
報道中兩位精神矍鑠的志愿軍老兵形象當即讓我想起了另一位志愿軍老戰(zhàn)士——老家村里的“小茄子”。
“小茄子”是村里的一位普通老人,普通到就像鄰家的老伯伯、老爺爺,除了家人和鄉(xiāng)村干部,知道他參加過抗美援朝的人不多。
至于他為何被叫做“小茄子”,我一直沒有弄明白。反正在我老家,早先年代,受文化與認知的局限,民間常以乳名或綽號辨識稱呼他人,類似“橋頭阿二”、“啞子阿叔”、“木墩頭”、“殺豬徒”這樣的稱謂層出不窮,而以“茄子”乳名替代大名的也比比皆是。“茄子”多了,重名在所難免,為了區(qū)分,就加上老、大、小或阿大、阿二之類的前后綴。
認識“小茄子”的時候,我還是個小男孩,對方則已人到中年。怎么認識的,已然記不起來了。其實,所謂的認識,不過是知道有這個人而已,就像知道村里其他無關緊要的男男女女一樣。
那時的村叫大隊,一個大隊由幾個生產小隊組成,我們大隊不大,只有七個生產隊,我在一隊,“小茄子”三隊,兩隊之間隔著一個不大的水面——荷花蕩。荷花蕩呈長方形,東西走向,一隊在蕩南,三隊在蕩北。我沒有荷花蕩的長寬數據,僅憑目測,我家與“小茄子”家的直線距離不會超過兩百米。因為地域面積不大,社員人數有限,彼此相識或者聽說也就不足為奇了 。
人民公社年代有一個婦孺皆知的政策,叫做“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指的是生產資料歸公社、大隊、小隊三級所有,勞動生產及行政管理也以小隊為基礎,各小隊之間交往不多,更何況,當年的“小茄子”是個徹頭徹尾的貧下中農,我則還是一個在讀的小學生,彼此難有更多交集。
那個年代的農村,老百姓日子都不好過,“小茄子”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十分清貧,但他從不叫苦叫累,也不擺功邀賞,難能可貴的是,他還有一副古道熱腸,待人誠懇熱心,又好打抱不平,善做民間糾紛調解,四鄉(xiāng)八鄰,口碑不錯。
假如說,后來我沒有負笈遠學,或許能對“小茄子”有更多的了解,但當這種假設只是一種假設的時候,我頭腦中的“小茄子”印象就一直停留在那個早已模糊了的狀態(tài),畢竟,我外出讀書工作已近四十年。
正因如此,四年前的春節(jié)某日,當我在村里隨意溜達間走到他家門口時,只依稀覺得這位老人有些面熟,卻不知其姓甚名誰,倒是他,面對突然串出的生面孔,笑問客從何處來。聞聽我提到先父名姓后,他頗有些激動地招呼我留步,并大聲告訴我,彼我兩家先前還是親眷。
大概知道眼下的我算個知書達理的人,寒暄過后,老人從他那張坐早已舊了的竹凳上站了起來,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他乳名叫“小茄子”,大名錢海橋,年紀92(虛歲),一直跟著大兒子過,現在生活不錯,政府每月還給兩千塊補貼,自己很滿足,很感謝政府。
見我面露不惑,他馬上補充道:“我是志愿軍老兵!”就這一句,不禁讓我對他肅然起敬,還意外領略了本村曾有過的光榮歷史——1951年,年齡已不小的“小茄子”與村里其他六位青年一起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因為沒有文化,一直在北朝鮮開山架橋,做個不停。”他還說,當年一起參軍的只剩他和另一位同姓戰(zhàn)友了。
遺憾的是,那天的交流有些簡短。別過“小茄子”后,我又到別處轉悠一圈,返回途中,在村里另一處弄堂口再次遇見這位老人,只見他拄著拐棍顫巍巍地走著,我不忍再次打攪,遠遠地拍了一張照片就交身而過。
事后,我將那日在村子里的見聞整理出來,以“那橋、那人、那房”為題,編為我的《家鄉(xiāng)印記》之二,并于2017年3月3日推送至我個人的微信公眾號,有關“小茄子”的情節(jié)只占很小一個部分,但我從此有了有個心愿——日后擇時再訪“小茄子”!
日子常在不經意間流逝,再訪“小茄子”的時機一延再延。去年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期間,我依舊獨自帶著相機在村里轉悠,到得蕩北,鏡頭里再次出現“小茄子”的形象——午后陽光下,一座舊房前,“小茄子”獨自一人坐在一塊木板上曬太陽。只見他頭戴一頂海勃龍帽子,上著一件灰色棉衣,下穿一條黑色燈芯絨褲子,腳蹬一雙咖啡色棉鞋,整體打扮干凈整潔。
正是全民防疫的要緊關頭,整個溜達期間,我始終自覺與他人保持足夠距離,就算見到“小茄子”,也只用長焦鏡頭隔空定格一個瞬間。
離開家鄉(xiāng)時間久了,路上遇到的年輕人多已不相識了,而類似“小茄子”這樣的老人則是“見一面是一面”了,因而內心一直想找個機會認認真真地采訪一下“小茄子”,請他談談當年抗美援朝的故事,談談村里其他幾位志愿軍老戰(zhàn)士的故事。我奢想著這個愿望總有實現的一天,就像奢想著實現人生的其他諸多愿望一樣。
所謂“奢望”,是因為時常隱約感知,再訪“小茄子”的愿望或許再難實現,也因如此,當看到記者王瑾的那片通訊稿件時,我內心突然就有了一絲緊張感,擔心我的這位候訪對象不會像我拖沓采訪一樣拖沓自己的生命。
當這樣的緊張感積聚到難以釋放時,昨日我終于拿起手機,給遠在老家的一位表弟打了個電話,開門見山打聽“小茄子”的近況。
讓我擔心又自責的事實還是發(fā)生了——我一直想再訪的志愿軍老戰(zhàn)士錢海橋同志已于2020年暑期安詳離世。
在這個信息發(fā)達的時代,我竟無法從微信QQ等渠道獲悉這位志愿軍老戰(zhàn)士離世的消息。說到底,還是“小茄子”太普通了,他以普通的方式來到這個世上,以普通的方式長大成人,以普通的方式參軍赴朝,以普通的方式復員務農,以普通的方式結婚生子,以普通的方式漸漸老去,直到生命終了。
不過,這位普通到連大名都很少使用的志愿軍老戰(zhàn)士卻是一位值得敬重與懷念的可貴老人,為國家、為社會、為集體、為家庭,他默默奮斗了一輩子,奉獻很多,索取很少,快樂很多,抱怨很少,堅韌、低調、樂觀、豁達,是他鮮明的個性特征,一生平凡,卻不無偉大,從不張揚,卻自帶光芒。
行文至此,除了深深的自責,還要補上一句遲發(fā)的心聲:“小茄子,老英雄,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