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橋夜泊》字里行間的密碼

□楊一江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張繼的《楓橋夜泊》使蘇州城外的寒山寺成為盡人皆知的江南古剎。這首千古傳誦的不朽詩篇描繪出江南水鄉的朦朧美，給人無窮的想象空間。然而將每一句仔細讀來，卻又處處充滿著矛盾和謎團。

“月落”

與日出、日落不同，月球有著特殊的運動規律，所以“月落”并不能代表夜晚——每月的新月期間，月落發生在黃昏；上弦月期間，月落發生在半夜；滿月期間，月落發生在清晨；而下弦月期間，月落發生在正午。

從下文的“夜半”來看，張繼見到的月落應該是在上弦月期間（陰歷初七、初八）。有人以此來考證張繼夜泊楓橋的時間，這是有一定的根據的。

“烏啼”

最通行的說法是“烏鴉鳴啼”。然而有動物學家指出，以習性而言，烏鴉在夜深之際是不會鳴叫的，可以支持張繼的解釋是，通常不叫，不等于絕對不叫。某些“反潮流”的烏鴉一時高興叫幾下，也未必沒有可能。

有人解釋說，“烏啼”乃是蘇州城外寒山寺西的“烏啼山”，月落烏啼的意思是指“月亮落到烏啼山后去了”。還有人說，“烏啼”并非山名，而是寒山寺西的“烏啼橋”。從前楓橋鎮的老人都知道“烏啼橋”的存在。直到同治年間，烏啼橋才被毀壞。而烏啼山、烏啼橋是否真的存在，也只作為眾家之說未有考證。

“霜滿天”

“霜”是一種自然現象，專指水汽在地面凝結成的結晶。滿天飛舞的固體水結晶，稱之為雪，而“霜”是不可能“滿天”的。

許多人以為，文學不能以科學的眼光去苛求。舊時國人忽視自然科學，鄙視其為“雕蟲小技”或者“奇巧淫技”。從文人弄錯“霜”與“雪”的概念，可見一斑。文學可以夸張，可以想象，但特指的專有名詞卻不可以弄錯。沒有了“真”，也就沒有了“美”。曾有人作詠竹詩曰：“葉垂千口劍，竿聳萬條槍。”批判者曰：“弄錯了數量級。”數量尚且不能弄反，何況天上地下乎！

“江”“楓”

人云“江楓”是指寒山寺前的江村橋和楓橋。但許多人認為，將江村橋和楓橋合稱“江楓”入詩似乎有些勉強，“江楓”應該解讀為江邊的楓樹林。更有人考證說，張繼時代的楓橋應該叫作“封橋”，而“楓橋”之說宋代才有出現。所以張繼不可能知道“楓橋”的名稱。

既然張繼時代沒有楓橋，那么他的這首詩自然也不能題為《楓橋夜泊》。所以有人認為這首詩當時的題目叫《夜泊》，“楓橋“兩字是后來加上去的。

封橋乃蘇州西部的水上關隘，橋下河中建有移動木柵，可以用來關閉水路，故稱“封橋”。另據考證，古時在距封橋堍十米處，曾建有鐵鈴關，為陸路關隘，這也可以作為封橋曾是水上關隘的旁證。

北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郇國公王珪到蘇州居住，在封橋旁立石，刻了自己親筆書寫的《夜泊》全詩，親自糾正了“楓橋”誤作“封橋”的“錯誤”。從此以后，封橋才正式確定為“楓橋”。所以，用王珪勒石來證明在此之前“楓橋”叫作“封橋”是不成立的。

王珪貴為宰相，自然不是不學無術之徒。他堅持張繼詩中的“楓橋”之說，必定有其充足的理由，至少楓橋之說應該在他之前流傳了相當長的時間。

“對愁眠”

通常的解釋是帶著鄉愁難以入眠。然而，這里的“對”字總覺得有些牽強。

所以有人認為，“愁眠”是寒山寺附近的一座山的名字，第二句詩的意思是江邊的楓樹林正好相對著“愁眠”山。“烏啼”和“愁眠”都是山名，不知道蘇州人是否認可？

“姑蘇城外寒山寺”

“姑蘇城外寒山寺”，似乎不應該有什么疑問。然而有人考證，唐代以前，這座寺廟被稱為“妙利普明塔院”，唐宋時期稱“普明禪院”或者“楓橋寺”（“封橋寺”）。“寒山寺”之名要到元代才出現。而且，沒有史料明確記載寒山子曾經來過寒山寺，更不用說主持寒山寺。甚至還有人考證說，張繼夜泊楓橋的時候，寒山還沒有出生。

于是奇怪的現象出現了，張繼描述了幾百年后才會出現的“寒山寺”，一個牽強的解釋是，張繼詩中的“寒山寺”并非專指某座寺廟的名稱，乃是泛指而已。

以人名作為寺廟的名稱，本來就很少見。所以“寒山寺”很有可能像“大佛寺“那樣是當時的俗稱。史料所能査到的，是其正式名稱，査不到俗稱也很有可能。況且，當時的寒山寺不是什么有名的寺廟，沒有記載也很正常。

寒山的出生年份本身就是一個謎。還有最早出生于隋末唐初的說法。說寒山子晚于張繼，也缺乏足夠的依據。但還有一種說法可以解釋寒山寺的由來。

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在京準備赴任的臺州刺史閭丘胤突發頭疼，幸好有位高僧治好了他的病。高僧告訴他，臺州國清寺的高僧寒山子乃是文殊轉世。閭丘胤赴任后，去國清寺尋訪寒山子。一直找到灶房，聽到里面有人吟詩，就猜是寒山子，忙進去求見。

但寒山子不愿插手塵世俗事，趕緊逃跑。閭丘胤騎馬緊追。寒山子奔到寒巖，竟然直接從巖縫中走了進去。巖縫頓時閉合，形成一道石壁。閭丘胤與寒山失之交臂，極為懊惱，這反而更堅定了他想要拜見寒山子的決心。

幾年之后，閭丘胤因公路過蘇州，在路邊遇見了一位賣草鞋的老人，感覺此人正是寒山，于是上前參見禮拜，老人卻已經不見了蹤影。閭丘胤尋到了附近的妙利普明塔院，聽僧人說，那位老人確實住在本寺，但他的來歷誰也不知道。

為了紀念寒山，閭丘胤向蘇州刺史建議重修妙利普明塔院，并將其命名為“寒山寺”。這就是寒山子與寒山寺的關聯。

“夜半鐘聲到客船”

對“夜半鐘聲到客船”的質疑最多，宋代的歐陽修就提出過這樣的質疑：“句則佳矣，奈半夜非鳴鐘時。”確實，寺院只有“暮鼓晨鐘”，寒山寺如何會有“夜半鐘聲”？

然而，這樣的質疑遭到了眾多詩人的反對。他們搬出許多唐人詩句，來證明當時的寺廟確實有夜半撞鐘的習俗。但用唐人詩句中有“夜半鐘聲”的描寫，來證明唐人張繼的詩無錯，是一種“循環論證”。其唯一的論據，無非是“總不成那么多詩人都錯了吧”。

當然，也有人認為是詩人整夜失眠，凌晨睡去時聽到晨鐘，誤以為“夜半”，這種想象的解釋似乎也能站得住腳。

那么，寺廟究竟有沒有“夜半鐘聲”？

有，但那是在除夕夜。在新年來到之際，撞鐘一百零八下，表示去除舊年的一切煩惱。但如果夜夜如此，豈不忙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僧人了嗎？

一首傳誦千年的唐詩總共只有四句，居然句句都有疑問，而且直到今天，也沒有一個完整圓滿的答案。這，實在是一個謎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