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江蘇泰州的靖江市，有一個鎮(zhèn)叫“生祠鎮(zhèn)”。那個鎮(zhèn)上，曾出了一個國民政府時期在常州發(fā)展的實業(yè)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當過江蘇省副省長的劉國鈞先生，他的故居雖然狹小簡陋不堪，但仍然被作為江蘇省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給保護著，并對外開放。我曾因工作關(guān)系，親臨現(xiàn)場對劉國鈞故居的維修保護利用及周邊環(huán)境整治進行指導(dǎo)，從而也知道了這個鎮(zhèn)的來歷，與岳飛抗金有關(guān)。
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岳飛在接到朝廷命令撤軍后，大批北方百姓哭著喊著要跟岳家軍一道走，因為他們是支持岳家軍來抗金的，岳家軍這一走。他們留下來肯定要遭金人迫害。岳飛只好一邊指揮撤軍，一邊守護著老百姓隨軍撤退。我曾在《岳飛之死與秦檜》一文中對此有所描述。在經(jīng)朝廷恩準后，岳飛后來將一批老百姓安置在了今天長江北岸邊的靖江這個地方。老百姓為感其恩德，在此立祠建廟，以瞻仰供奉岳王爺。由于所立祠廟是在岳飛活著的時候建的，所以叫“生祠堂”，后人又稱“岳王廟”。“生祠鎮(zhèn)”一名由此得來。現(xiàn)在想來，“靖江”這個地名，也應(yīng)該與那個年代有關(guān)，雖不能用“靖康”年號來詮釋，但“靖”者，平定、安靜也，表達了從黃河、淮河兩岸顛沛流離到長江北岸邊生活的這批老百姓們的祈禱心聲。
古人的祠堂相當于今天的紀念館。給活著的人建祠堂，在今人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事，有人會覺得不吉利，甚至認為是在詛咒活著的人。要知道，我國古代老百姓為了表達對那些關(guān)心民生疾苦、一心為民著想的好官吏感激之情，他們既不會寫表揚信，又不可能制作旌旗去送到官府，大家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家門口三畝地上建一座廟或立一塊碑，刻上他們的功德，供上他們的圖像，經(jīng)常去燒香瞻仰，不僅要讓現(xiàn)在生活的人們記住這位好官，更要讓子子孫孫能記住這位好官。歷史上被老百姓通過建廟立碑等方式來表達對政府官員感激愛戴之情的事例肯定不少，但官方史乘畢竟不多見，如岳飛被建“生祠”一事，于《宋史》就無載。在正史記載中，有的名宦循吏好官們被老百姓建“生祠”，有的被刻石立碑，有的被百姓畫像紀念，有的兼而有之。我們來分別見識一下吧。
第一種形式，專門建造“生祠 ”。
1．據(jù)《晉書?良吏列傳》記載，西晉初年，縣令杜軫（zhěn）堅持不收群眾一份禮。杜軫是成都人，從小博涉經(jīng)書，在季漢王朝末期，曾當上了一名郡功曹史。劉備的季漢政權(quán)滅亡后，被舉薦為孝廉，當上了晉朝的建寧縣令。在任期間，杜軫注重以德為政，使當?shù)亍帮L(fēng)化大行，夷夏悅服”，社會風(fēng)俗得到極大改變，受到了當?shù)貪h人和蠻夷少數(shù)民族老百姓的愛戴?！爸葷M將歸”，工作年限到期后準備離開時，“群蠻追送，賂遺甚多”，各族百姓前往送行，并且是追著杜軫的步伐相隨著，他們要把自己認為最有意義的東西贈送給杜軫，表達自己的心愿。但杜軫“一無所受，去如初至”。杜軫對于當?shù)匕傩諅兊暮駩凼切念I(lǐng)了，而對于鄉(xiāng)親們要贈送給他的東西，他是絲毫未取，就像當年來上任的時候一樣。后來他又當上了雍州地區(qū)最大的縣池陽縣的縣令，仍然堅持為民清廉，以德化人，“百姓生為立祠”，就連那些曾經(jīng)因公事而被他得罪過的人也沒有怨言。
杜軫后來官至尚書郎，因為他博聞廣涉，深入基層，對民間疾苦和百姓需求了如指掌，所以向朝廷奏議或當庭駁論時，他的意見往往都被皇上采納。當時蜀地涪陵也有一個叫李驤的人在朝當尚書郎，與杜軫齊名，每當商議國家大事時，朝廷基本上沒有人能夠超過他們倆的見解，當時號稱“蜀有二郎”。杜軫后來又到犍為當太守，“甚有聲譽”，年過半百，朝廷準備再次升遷重用時，惜因生病不治而亡。
2．唐代狄仁杰的生祠又因其子的“貪暴”而被百姓毀了?！杜f唐書》卷八十九《狄仁杰列傳》記載，狄仁杰在任魏州刺史時，“人吏為立生祠”，這里的“人”就是平民百姓之“民”，為了避李世民諱。當官的和老百姓都說狄仁杰了，要為他建生祠。狄仁杰離開魏州后，他的兒子狄景暉后來也來到魏州，任“司功參軍”。這個狄景暉與他名優(yōu)新截然相反，“頗貪暴，為人所惡”，所以官民又一致意見，“毀狄仁杰祠”。由此可見，當時對一個人的褒獎，老百姓最好的表達方式就是為他建生祠，狄景暉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較早出現(xiàn)的“坑爹”一族。
據(jù)《新唐書?狄仁杰列傳》，狄仁杰是通過科舉考試進入官場的，其聰穎明辨賢智，被當時人稱為“滄海遺珠”、“北斗以南，一人而已”。在唐高宗朝為官任大理丞時，一年當中，就為一萬七千人公平合理斷獄，當事人均稱公平合法。當時，左威衛(wèi)大將軍權(quán)善才、右監(jiān)門中朗將范懷義因為誤砍了皇家陵園昭陵中的松柏，唐高宗要求將二人處以死刑，狄仁杰抗旨不從。唐高宗大怒，認為狄仁杰這是陷皇上于“不孝子”地步，堅決要求處死二人。狄仁杰舉例勸諫皇上：漢文帝對盜取漢高祖廟中玉環(huán)的竊賊并沒有依法去滅其九族，而只是將竊賊一人處死而已。他提醒皇上：“今誤伐一柏，殺二臣，后世謂陛下為何如主？”唐高宗在聽了狄仁杰的勸諫后，怒氣消了許多，免去了那兩位大臣的死罪。
在任度支郎中一職時，有一次皇帝要到汾陽宮去。這時，并州長史李沖玄為了拍皇上的馬屁，提出了一個餿主意：皇帝出行的道路上要經(jīng)過妬女祠，當?shù)孛耖g流傳說，如果有“盛服”即穿著華麗服裝從那里路過的人，必然會引來天氣驟然變化，大風(fēng)與雷雨都可能會出現(xiàn)，要求動用數(shù)萬人力，重新為皇上開辟一條道路。狄仁杰說：“天子出行，風(fēng)伯清塵，雨師灑道，為什么要為妬女讓道呀？”堅決反對。要知道，“度支”一職，就是國家的財政大臣，狄仁杰既要考慮到民生，也要考慮到國家財政盈虧，在狄仁杰的仗義執(zhí)言下，為了皇帝出行而重新開道、勞民傷財?shù)暮拼蠊こ瘫蝗∠?。高宗皇帝也夸贊狄仁杰：“真丈夫也”?/p>
后來，狄仁杰又被派到寧州當刺史，安撫百姓，對西戎部落民眾采取懷柔和平政策，深得老百姓歡心，“郡人勒碑以頌”，為狄仁杰建祠立碑。狄人杰后來又入朝為官，官拜冬官侍郞、持節(jié)江南巡撫使。由于吳楚一帶巫風(fēng)盛行、多淫祠，狄仁杰到了后，一律禁止淫祠之風(fēng)，毀掉了一千七百多間祠廟房屋，只保留了對夏禹、吳太伯、季札、伍子胥供奉的四座祠廟。
狄仁杰后來轉(zhuǎn)任文昌右丞，外出到豫州任刺史。恰逢越王李貞起兵造反失敗，史稱“越王之亂”。武則天以宰相張光輔為諸軍節(jié)使，左金吾大將軍丘神績?yōu)樾熊娭鞴埽嗜f大軍迅速斬殺了李貞，平息了叛亂。為懲治亂黨，武則天定罪六七百家，籍沒五千余口，趁機殺了很多沒有起兵的李唐后裔,以絕后患。當時還有二千多名李貞的余黨已被器械羈押，也要處死。司刑使催逼著狄仁杰趕快行刑。狄仁杰認為，判決有誤，請求延緩行刑。他一面讓手下人先解了這些犯人的器械，一面向武則天密奏：“臣欲有所陳，似為逆人申理；不言，且累陛下欽恤意。表成復(fù)毀，自不能定。然此皆非本惡，詿誤至此。”意思是說，希望武則天能夠體恤臣民，原諒這些不知情、誤入歧途的人。一旦按照目前的情況來定罪，將牽連甚廣。武則天最后下詔，同意了狄仁杰的建議，把這二千多人全部發(fā)配到豐州邊疆去戍邊。
當這批囚犯們途經(jīng)寧州時，寧州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都來到郊外迎接慰勞他們，都說：“是我們的狄使君讓你們活命的呀！”因此，囚犯們遂相互攙扶著，前往百姓為狄仁杰在寧州立的那塊石碑前痛哭流涕，表示感激。囚犯們在寧州齋戒三天后才離開。到了流放目的地豐州后，又為狄仁杰立碑，以頌恩德，表示對他的感激與紀念。
狄仁杰也因為反對宰相張光輔在平息李貞之亂時濫殺無故，殺降邀功，致使“冤痛徹天”，最后被張光輔到武則天面前告狀，說狄仁杰對朝廷“不遜”，最后被武則天左授到復(fù)州當刺史。狄仁杰后來被來俊臣、武承嗣等人以謀反罪陷害，被關(guān)進了大牢。后經(jīng)武則天親自審問，才得以陳述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無奈，來俊臣、武承嗣等人彈劾不停，其中有一個名叫霍獻可的御史甚至“以首叩殿陛苦爭，欲必殺仁杰等”，武則天只好將狄仁杰貶為彭澤令。當?shù)氐睦习傩斩贾赖胰式艿拿烂?，不久將要親身體驗到他關(guān)心體恤民生，于是，在狄仁杰還沒有到任時，就先直接為狄仁杰建立了一座生祠，表示對他的歡迎與尊重敬仰。
3.宋代賢相韓琦?！端问贰肪砣僖皇俄n琦列傳》記載，韓琦是宋神宗朝宰相。為人為官都很正，關(guān)心民生，與富弼一道，被稱為“賢相”。韓琦“天資樸忠，折節(jié)下士，人無貴賤，禮之如一”。早在大名府任安撫使一職時，當?shù)乩习傩站蜑樗⑸粢员砭粗馗卸鳌：髞硪运就郊媸讨猩矸莸较嘀萑瓮ㄅ幸宦殨r，相州老百姓“愛之如父母”。如果有人要斗訟打官司，老百姓們會主動出來勸說制止，說：“勿撓吾侍中也”。勸說那些要打官司告狀的人不要輕意去打擾侍中韓琦。關(guān)心人民的官吏，人民也一定會關(guān)心他。
4.宋代循吏張綸。所《宋史》卷四百二十六“循吏列傳”之《張綸列傳》記載，張綸是潁州汝陰人。少年里就“倜儻任氣”。舉進士不中，補三班奉職，遷右班殿直。后來任江、淮制置發(fā)運副使。泰州有捍海堰，延袤百五十里，久廢不治，歲患海濤冒民田，海水對莊稼地造成傷害。張綸準備對捍海堰進行全面修復(fù)。這時，有的人出來制止發(fā)難，認為濤患息而畜潦之患又可能再出現(xiàn)。張綸回答道：“濤之患十九，而潦之患十一，獲多而亡少，豈不可邪？”三次向朝廷上表申請，愿意身自臨役，親自指揮。朝廷就任命他兼權(quán)知泰州。他終于開始了修建捍海堰的偉大工程，率令民工修建海堤75公里，使當?shù)剞r(nóng)業(yè)生產(chǎn)得以恢復(fù)和發(fā)展。復(fù)逋戶二千六百，州民利之，百姓擁戴他，為他“立生祠”。
5.另一位也是宋代循吏，名叫高賦。據(jù)同卷《高賦列傳》，高賦是中山人，進士，太常博士。歷知真定縣，通判劍、邢、石州、成德軍。知衢州。俗尚巫鬼，民毛氏、柴氏二十余家世蓄蠱毒，值閏歲，害人尤其多，與人忿爭輒毒之。高賦對他們悉擒治伏辜，蠱患遂絕。后來到唐州任職，發(fā)現(xiàn)州田有經(jīng)百年而曠不耕種現(xiàn)象。前任太守趙尚寬對菑墾是不遺力，但莊稼地里仍然是榛莽尚多。高賦繼其位后，益募兩河流民，計口給田使耕，作陂堰四十四。再滿再留，等到他為官任期滿了準備離開時，當?shù)靥锏匦略鲫V三萬一千三百余頃，戶增萬一千三百八十，歲益稅二萬二千二百五十七。從而獲得了朝廷“璽書褒諭”，朝廷將他們治理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經(jīng)驗加以宣傳，以勸天下。衢州、唐州兩州均為高賦立生祠。
6.金代的曹望之。據(jù)《金史》卷九十二《曹望之列傳》記載，金朝的首都燕京（今北京）出現(xiàn)“運河堙塞”現(xiàn)象，金世宗到郊外視察時發(fā)現(xiàn)了這種情況，就問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有關(guān)部門稟報皇上，說是“戶部不肯經(jīng)畫，歲久以致如此?！卑沿?zé)任推到戶部，是戶部不肯制訂規(guī)劃、又不安排經(jīng)費造成的。金世宗就把本部侍郎曹望之召來，對他說：“有水運不濬治，乃用陸運，煩廢民力，罪在汝等，其往治之?！币馑际钦f用水運省錢，陸運廢民力，又多花錢，要求曹望之趕快去負責(zé)疏浚治理。這次運河疏浚治理的詳細內(nèi)容，我曾撰有專文《我國歷史上唯一一次沒有農(nóng)民參加的運河疏浚工程》。蕭望之后來到德州任知州，“有惠政，百姓為立生祠?！薄盎菡眱?nèi)容很多，惠民為民利民是其中的根本，所以老百姓要為他建生祠。
7.金代的張萬公。據(jù)《金史》卷九十五《張萬公列傳》記載，：張萬公是東平東阿人。幼聰悟，喜讀書。他出生前，他的父親曾做了個夢，夢見自己來到一個室屋，門眉上掛著一塊匾，上書“張萬相公讀書堂”幾個大字。一夢醒來，兒子出生了，就給他取名“萬公”。登正隆二年（1157年）進士第，調(diào)新鄭，任主簿。大定四年（1164年），為東京辰淥鹽副使，課增，有業(yè)績，被升遷為長山縣令。當時土寇未平，一旦至城下者幾萬人。當?shù)赝练藙萘Σ?，危害百姓，甚至出現(xiàn)有幾萬名土匪來圍攻縣城情況。張萬公就登上城墻，站在墻垛旁向土匪們喊話，以鄉(xiāng)里親舊之意來曉諭，而不是采取對抗辦法。通過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尤其以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關(guān)系來說服教育，最后，“眾感悟，相率而去”。既避免了干戈流血，又保護住了當?shù)乩习傩眨耙厝速囍?，為立生祠”。老百姓為他建生詞，表示感恩之情。張萬公后來補尚書省令史，四遷至侍御史、尚書右司員外郎。
8.金代的李完。據(jù)《金史》卷九十七《李完列傳》，李完是朔州馬邑人，經(jīng)童出身，復(fù)登詞賦進士第。調(diào)任澄城縣主簿?！坝羞z愛，民為立祠”。后來因其廉潔從政，又被提拔升遷為定襄縣令。后來被召補為尚書省令史。當時政府管理體制中，缺少對縣令這一級官員的廉潔自律情況進行監(jiān)督巡察，金世宗就采取巡視制度，“選能吏八人按行天下”，選定八位廉潔自律較好的官員作為巡視大員，組成八個巡視組，對全國進行巡視，李完就是其中之一，是其中一個巡視組的組長。
9.金代的移剌益。據(jù)《金史》卷九十七《移剌益列傳》，移剌益字任翰林修撰時，御史臺推舉他從事監(jiān)察工作，理由是他“剛正”，可委以重任，所以，移剌益就“兼監(jiān)察御史”，夸部門任職。沒多久，又改任戶部員外郞。金章宗明昌三年（1192年），京畿發(fā)生饑荒，被破格提拔為霸州刺史，同時被授刺史者有11人。這批新任刺史們赴任前，要到皇帝那里謝恩，同時聽皇帝詔諭。金章宗對刺史們說：“親民之職惟在守令，比歲民饑，故遣卿等往撫育之。其資序有過者有弗及者，朕不計此，但以材選，爾其知之?！币馑际牵軌蝮w現(xiàn)朝廷親民政策的人，主要是郡守縣令，現(xiàn)在發(fā)生饑荒災(zāi)害，朝廷派你們?nèi)グ矒岚傩?，體察民情，解民危機。朕知道你們有些人的資歷不夠，但朕是以才能來選拔任用干部，你們一定要知道這一點，不要辜負朕的期望。移剌益到霸州后，首先是拿出自己俸祿中的糧食“以食饑者”，接著，從他身邊的人到郡中其他政府官員，“遞出粟以佐之”，相繼拿出自己的俸祿糧食來幫助百姓。在郡刺史的帶頭下，所屬各縣的官員也相繼參照執(zhí)行，拿出自己的俸祿糧食來幫助百姓度難關(guān)，當?shù)乩习傩赵谡賳T的關(guān)懷下，“多所全活”。霸州郡東南有一段大堤年久頹圮，經(jīng)常造成水害，給百姓生產(chǎn)生活都帶來不便。移剌益就組織力量進行增修加固，既防止了水溢造成的危害，又為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帶來便利。這個地方的老百姓覺得移剌益真是個好官，于是就“為益立祠”，以表對這位好官的懷念和敬仰。移剌益后來又任泗州防御使，召為尚書戶部侍郎，不久又拜兵部侍郎。（未完待續(xù)）
2020年6月24日于金陵四合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