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有一段特殊時間,國中遍餓者……現在回望這段歷史,才明白當年國家的無奈,才明白當年決策的遠見英明,才明白當年的勒緊褲帶是為了今天的全面崛起……
一.南門記湯
上世紀蘇州為響應“大辦農業”的號召,抽干了尹山湖水,辟為良田。一大片田地,一部分由湖畔公社耕種,一部分辟為蘇州幾個高校的學農基地。我們班男生在秋收秋種時背著鋪蓋去勞動過。
尹山湖,在蘇州南門外,位于蘇州老城與吳江之間,出南門沿當年的蘇嘉老公路向南,過白洋灣(當年顯著的地標是蘇州老面粉廠)運河上有個擺渡口,過河就是郭巷,向南幾公里就是我們學校的尹山湖學農基地。
因為沒河流直通學校農場,所以大糞等物資只能肩挑肩扛,也因為離岸較遠,所以我們只得多人接擔,每人挑幾十公尺,因而運完一船大糞就十分費力耗時,勞動強度很大,肚子當然常餓得咕咕難受。
當年對大中學生國家還是很照顧的,一月定量三十二斤,但青春烈火,再加上勞動繁重,一天一斤實在是餓壑難填,饑腸轆轆實為常態。但辦法總比困難多。休息空閑時間我們幾個就到水渠小溝邊轉悠,找一找野生的細嫩的草莖草根,比如茅草根白白嫩嫩甜津津的,運氣好找到水邊一叢野茭白,吳中菰菜與莼菜鱸魚可是齊名的,一人幾根嫩嫩的茭白,生吃既果腹又爽口簡直可當水果享受。實在找不到什么,就到蔬菜地掐一把大蒜葉來個牛喫草。你別說,秋風凜冽,在水渠邊涼水擦身,嚼一把蒜葉,驅寒抗餓健身,一嚼三得。
但繁重的長時間體力勞動還是有人生病的。一天傍晚,一位南京同學突然疼痛難忍,必須急送學校處理。沒擔架,用門板,我和另五位共六人輪流,趕在天黑前有渡船回城交由校醫處置。同學情深,急于星火,竟然不到兩個小時送到校醫手中。此時坐在空蕩蕩的宿舍,六人才都癱軟不想邁步,而且黑燈瞎火的空宿舍沒一口熱水解乏。但第二天一早要出工,秋播搶種,時不我待,必須連夜回場。而且回程更長,渡船已無,得從白洋灣沿公路沿運河向吳江方向的半路走橋過河——當年運河蘇州吳江段中途有一堍高大的石栱橋,(不知何時此橋已拆改為現代化大橋。可惜。)過橋即是位于尹山湖南端的小小尹山鎮。那晚只聽見河水輕輕拍岸聲和我們疲憊的腳步聲,難得有夜航的船只才有幾點燈光,前途茫茫,一片漆黑,真是伸手不見五指……挨到農場已是半夜,躺下之前才喝了幾口同學為我們留的熱水。
歸途中有一我永世難忘的插曲。
我們一行六人出蘇州過南門人民橋,在幾盞昏黃的路燈光下,竟發現有一爿小面店還亮著燈,而且鍋臺還飄著誘人的熱氣。但我們摸遍口袋搜不到一兩糧票,只得望面長嘆。
但我們中有人與店里的營業員商量,能否給幾口熱湯。
店主人心慈,答允了。
我卻走到店外黒暗中。我沒討一口。
說實話,我脫不下孔乙己那件臟兮兮的長衫,放不下學生的架子。
二.南園記飯
上世紀改革開放前,南園飯店是那個年代蘇州接待國賓級貴客接待高干的賓館。
這個當年一般人不可張望的神秘之地,我們,普通的大學生,卻排著隊進去過一次,不是去參觀,是去勞動的哦。
(今天的蘇州南園飯店)
那年代,南園飯店,街道幽靜,外表不張揚,里面設施肯定非一般賓館可比,但是園內環境并沒有體現蘇州這個園林城市的特色。我們幾個高校就領到了光榮的任務——為美化庭院挖池壘山勞動。這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事了吧。
我們干的是最沒技術含量的挖土運土,拉小板車運土。勞動熱情很高,比拼高潮迭起。為什么?一是年輕學子,血氣方剛,在我們的字典里沒有一個輸字。二呢?現在說來要被年輕人笑話——賓館的飯菜好哇!特別是米飯,毎人可以放開肚皮。
那年代啊,糧食粒粒皆珍寶哇!別說不敢留客,夫妻不共吃一鍋弄得井水不犯河水的事都不是笑話,就是為口糧分家離異也決非奇聞。我們學生一天一斤,食堂蒸煮,自己安排三餐的分配,2—6—2,中午6兩,還行,但早晚都只2兩稀飯對付,怎么行!于是改3—4—3,中午又太少,下午的活動量大哇……改來改去,總是捉襟見肘。到南園飯店勞動能敞開肚皮吃飯,這不比過大年還高興?
八人一桌,小菜葷素固定,飯不限量。開飯前我們每桌先派一人盛飯。我們是自帶自己學校食堂的飯盒,搪瓷的圓形的,打飯的不但給每一飯盒盛滿,而且壓實,這樣一盒飯恐怕不少于一斤了吧。
勞動競賽,那場面熱火朝天,上午比你挖了幾方,他多運了幾車;下午除了比土方數比拉車數,還有一比——比吃幾盒飯!
我們同學中,好幾個人報出的是三飯盒——壓得結結實實的三大飯盒白米飯啊……現在都不敢想,那得合多少斤哪!
時勢造英雄,時代也造成了似乎填不滿的海量大胃。
三.幫廚記面
餓歲年月,吃幾乎是一個最大的話題,最尖銳的矛盾也往往圍繞一個吃字。那年代,單位食堂就成了焦點的焦點。飯菜質量問題,有沒有尅扣貪弊。為了解決好這個問題,我校黨委書記親自抓,多次開會,定出好多條制度。
其中一條就是派學生代廚,既是勞動鍛煉,又起檢督作用。我也輪到過一次。
一切正常,食堂從進貨清洗烹制到裝桶分配到每一桌,所有符合規定。那天中午吃面條,青菜面條。一桌一桶面條,每桌自己分食。
一切正常!一切符合規定!
但是那天出了一點小小的問題:煮好的青菜面條給每桌盛好,廚房里的人卻沒有吃了!——這也很正常哇,這么多吃飯的人,誰有本事煮得正好呢?
廚房里的人吃什么呢?再做點面條呀。面廣量大的面條是讓外面代加工機制的,現在缺了,難不倒廚房師傅,自己干呀,不就晩點吃嗎。
我們幫廚的與其他工人去打掃飯堂了。拾掇好了,廚房里說煮好了,我們自己可以吃了——當我們拿到自己的面條,一切明白了,這自趕的面條,哪是面條呀,結結實實,那是比饅頭片還有咬筋的面片,一碗比學生吃的兩碗還結棍!
他們違規了嗎?沒有。神仙也做不到正好呀,他們自己也沒多吃,也只一碗呀!合理合規!——《詩經》歌曰“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然而,防不勝防呀!
我們幫廚是同吃同勞動,當然也暗暗的享受了這一頓特殊的面條,準確地說應該是面片,結結實實的面片,不過,心里卻堵得不知道說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