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心，將時間留給永恒

——記中美文化交流使者弗萊德·馬丁教授的藝術人生

□ 龐輝

　　“我們用既有之物，去創造所能之物，去訴說須言之語。”弗萊德·馬丁教授以這句話總結他70年的藝術之路，對他來說，藝術的探索是一條永遠沒有止境的道路。過去所有的事物與經驗匯聚一起，在東方與西方、過去與現在之間不停轉換，在他的繪畫創作中，藝術家之前所有的人生經驗得以凝練，昭示現在與未來。

藝術家、教育家弗萊德·馬丁教授

 1988年，馬丁教授在浙江美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講學

2014年，馬丁教授（右四）與夫人（右三）等在中國國家博物館

2017年，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代表學校接受弗萊德·馬丁教授的捐贈 （任敏提供）

　　藝術家馬丁

　　——東方哲學與西方抽象的融合

　　弗萊德·馬丁（1927—2022），出生于美國舊金山，是一位在國際藝術界備受尊敬的具有影響力的藝術家。他的藝術之旅始于加州大學伯克利藝術學院，并于1954年獲得舊金山美術學院的碩士學位。在藝術生涯中，馬丁深受抽象畫家馬克·羅斯科的影響，羅斯科以其深邃的色彩和情感表達著稱，而馬丁則在此基礎上融入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元素，從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

　　作為當代具有代表性的西方藝術家，馬丁認為自己的哲學觀念和藝術更接近于東方。因為他在年輕時就在命運的安排下接觸了中國哲學、中國古代藝術。讀高三的時候，在老師的帶領下，他通讀了包括老子在內的中國哲學書籍。老師還送了他一本《中國藝術》（1935年倫敦出版），其中有一幅插圖是唐代的“蘋果花”花瓶，馬丁立刻聯想到“曾落于上的光輝將永落于其上，直至余燼”這句話。這個花瓶和這句話，畫上的題詩，以及他所記得的老子關于虛空的論述，從那時起便成為馬丁藝術的基石。

　　1945年，馬丁進入加州伯克利大學學習藝術，在第二學期的藝術入門課上，老師要求學生用毛筆和墨條來創作“馬蒂斯”式的作品。一年后的某個下午，在情緒極度壓抑的狀態下，馬丁開始畫一些彎曲的線條，直到這些線條自然形成某種代表其精神危機的圖像，這時馬丁豁然發現，他在不自覺中從無法辨識的書法創作進入到抽象表現主義的領域，而那時這個名詞和風格還沒有被標識總結出來。在伯克利讀本科期間，馬丁的創作源泉還來自包括中國詩歌在內的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如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和《歸去來辭》，還有杜甫關于流放、思鄉和悔恨的詩作；他選修了一位北京大學客座教授開設的漢隋哲學課，還參加了德國教授奧萊爾·斯坦因爵士的佛教課，第一次接觸到褪了色的手工填色敦煌壁畫幻燈片，這些東方古典文化震驚了馬丁的心靈。從那時起，馬丁便開始將中國藝術元素融入自己的作品中，不斷追求東方美學，將西方的抽象藝術形式與東方的哲學思想相結合，從而創造出獨具魅力的藝術作品，他的藝術作品可被視作東西方文化融合的典范。

　　在馬丁的早期創作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他對抽象表現主義的深入探索。他早年在舊金山美術學院師從大衛·帕克、馬克·羅斯科和克利福德·斯蒂爾等繪畫名家。他的作品似乎是在幾何抽象中體味色彩的哲理構成、音符的形式律動，又好像在抒情抽象中盡情地宣泄稚拙趣味，自然流露的內在精神貌似不經意間物化成形色、線條。僅用線條、色彩來傳達形式的和諧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就足以讓觀者感動和震撼，這不僅是高超的繪畫技巧所致，也是他用能觸及人類靈魂的原則為基礎，最主要是通過繪畫創作回歸原始的天真善意，找到本真表達。我們還可以從他的作品中看到那些導師對他早期作品交叉影響的痕跡，但那僅僅是“痕跡”，他的作品具有似曾相識而又耳目一新的獨特想象，不拘形式的線、形、色交響于畫面的多元構成空間中，使得它們所釋放的能量非同尋常。他的構圖充滿熱情的生物能量，水色交融，個性獨特，在那些已歷經幾十年的原創中，我們還是會發現那種在當代主義語境下的更加多彩的新美學特征。

　　馬丁的創作過程充滿了對細節的關注和對技法的不斷探索。他不僅關注色彩和形狀的表達，更注重如何將東方的哲學思想融入到西方的藝術表現中。他的作品往往通過層次分明的色彩和精細的筆觸，展現出一種深沉而復雜的藝術語言。這種藝術語言不僅反映了他對世界的獨特理解，也體現了他對東西方文化融合的深刻思考。在藝術創作中，馬丁一直保持著對藝術本質的追求。他的作品不僅具有視覺上的沖擊力，更在情感和思想層面上觸動觀眾。他認為，藝術創作應該是對自我內心世界的真實表達，而這種表達需要通過對形式和內容的深刻理解來實現。他的藝術作品通過獨特的視覺語言，展現了他對人生、自然和文化的深刻思考。馬丁的藝術創作涵蓋了多個階段，在立體主義時期，他通過幾何形狀和色彩的組合，探索了空間和形式的關系；進入抽象表現主義階段后，他更加關注色彩和情感的表達，通過自由的筆觸和大膽的色彩運用，展現了他對世界的個人感悟。

　　馬丁教授的作品從1949年開始就已經在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展出，60多年來，他的作品在美國各大博物館展出，包括位于紐約的著名的惠特尼博物館。這期間，他榮獲了許多舉世矚目的獎項，如第183屆紐約年度國家學院埃爾弗萊獎、奧克蘭美術博物館油畫雕塑年度作品展金獎等。實際上馬丁的知名度不僅來自他的作品，也來自他的藝術評論、藝術史的寫作和演講。他被學界公認為是一位知名的藝術評論家、教育家，至今出版了許多藝術著作，其中有《2008，2009，2010年度繪畫和工作時記錄》《古典主義的土壤》《圣地》等，他還為美國眾多藝術雜志與專刊撰寫了大量的藝術評論和藝術雜文。

作者龐輝在硅谷亞洲藝術中心作主題發言

弗萊德·馬丁教授的作品

弗萊德·馬丁教授的作品

弗萊德·馬丁教授的作品

　　教育家馬丁

　　——藝術教育的開創與發展

　　作為藝術教育家，馬丁教授從事藝術教育工作50多年，一直是美國舊金山藝術界的活躍人物與巨擘。他擔任舊金山美術學院教務長20余年，倡導重視藝術本身的價值、藝術教育對個人和社會發展起到的重要作用，致力于培養、塑造未來社會、文化的藝術家，同時在開放性、實驗性和跨學科的氛圍中培養學生的創造力。他以這樣的文化理想堅守了半個多世紀，又以這樣的藝術教育理想治學任教，使舊金山美術學院成為美國西海岸藝術教育和創造的重鎮。

　　舊金山州立大學教授、藝術史家馬克·約翰遜曾動情地回憶往事：40多年前，我在舊金山美術學院第一次見到弗萊德，立刻被他對學校的投入以及他對藝術家個人的支持所打動，他非常具有戰略性。1989年，當弗萊德開始考慮退休時，他聘請我回到學校，和我共用一個辦公室；當他去中國浙江美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授課時，我算是代理教務長，馬丁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向。1989年，弗萊德邀請我組織了一個名為“擴展美國藝術史以反映多民族多樣性”的研討會，這個項目最終在1992年實現，正是在那個項目上，我們了解到在美國生活工作的亞裔藝術家們豐富的藝術創作史，這為我發現更多亞裔藝術家的作品打開了大門，包括那些在硅谷亞洲藝術中心展出的藝術家，如張大千、侯北人、伏文彥等眾多華人藝術家。

　　馬丁教授在藝術教育中倡導重視藝術本身的價值。他認為，藝術教育不僅是技能的訓練，更是個人成長和社會發展的重要因素。在他的教育理念中，藝術教育應該培養學生的創造力和原創性，鼓勵他們在開放和實驗的環境中進行藝術創作。他認為，藝術教育應該關注學生的全面發展，而不僅僅是技藝的提升。2017年冬馬丁教授參加了山東美術館的四人畫展，在與觀眾對話中，他首次回憶了他的老師馬克·羅斯科——1950年初，馬丁在伯克利大學本科畢業后參加了舊金山美術學院的進修班，任課老師之一就是抽象表現主義大師羅斯科。馬丁在敘述中語氣平實甚至平淡，在他看來，藝術貴在個性和創造，不能被師門所囿，學生要繼承的是老師的精神。

　　馬丁教授還致力于將國際視野引入藝術教育中。他認識到，藝術教育不僅需要關注本國的發展，還需要了解和借鑒其他國家和地區的藝術教育經驗。上世紀80年代早期，馬丁率團來到當時的浙江美術學院，成為最早來中國進行文化交流的西方藝術團體之一。馬丁教授非常自豪的一件事就是幫助了像李玉冰這樣的成熟藝術家在杭州與王冬齡等中國藝術家一起學習，創造了對國際文化更全面的研究平臺，為包括馬克·約翰遜教授在內的許多美國藝術家創造了參與東方藝術研究的美好機會。他關注中國壯闊的時代變革與悠久文化傳統相疊共生的文化現象，關注中國美術學院在時代沃土中生長起來的當代水墨抽象創造。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國美當代繪畫藝術創作與教育嬗變的見證者和助推者，為中國藝術人才的培養作出了重要貢獻。

　　馬丁教授還特別關注藝術教育中的學生心理健康問題。在教育實踐中，他強調學生心理健康的重要性，鼓勵學生在藝術創作中探索自我，并提供必要的支持和指導。他的這種教育理念為學生的全面發展提供了保障，也為藝術教育的健康發展作出了貢獻。舊金山美術學院原院長助理任敏教授一直追隨著老師，他總結說：馬丁教授對藝術教育和文化交流的貢獻被廣泛認可。馬丁教授不僅在藝術創作上取得了顯著的成就，還在藝術教育和中美文化交流方面留下了深遠的影響。他的藝術教育理念和實踐方法不僅塑造了無數藝術家，還推動了中美藝術教育的合作與發展。馬丁教授的作品和教育成就將繼續影響未來的藝術創作和藝術教育，為中美藝術界留下寶貴的遺產。

弗萊德·馬丁教授的作品

弗萊德·馬丁教授的作品

弗萊德·馬丁教授的作品

　　文化使者馬丁

　　——促進中美文化交流的先鋒

　　作為中美文化的交流使者，馬丁教授和中國有著超過半個世紀的友誼和情緣。他是中國美術學院30年的“老校友”，自從1986年第一次帶學生來到浙江美術學院交流學習，中國就永久性成為馬丁教授畫筆下神秘的東方元素。同年5月，馬丁來到敦煌莫高窟，實現了他40年前的夢想。在中國美術學院，他參與到學生國畫、書法和文化課的學習中，并在接下來的幾年中，到訪普陀山、黃山、漓江、云岡石窟等釋道名地，親身體驗了西方人觀念中中國畫的神秘傳說和力量。“沿途所見中國的土地、人民、田野、河流、湖泊、天空和日落，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回到美國，他就在報紙雜志上發表了訪問記，向西方讀者介紹一個美國藝術家在中國的所見所聞。對馬丁來說，來一次中國遠遠不夠。1988年5月，他又以訪問學者身份參加了浙江美術學院的國畫訓練班，一點一畫地學習中國藝術。在訓練班的日程表里，既有花鳥、山水、書法的課程，也有篆刻、木刻的講座；有靈隱寺、花港觀魚的寫生，也有參觀胡慶余堂等杭州周邊文化古跡的活動。從早上8點半到下午5點半，每天的學習日程都安排得滿滿當當，馬丁樂在其中。此后，馬丁和他的同事們幾乎每年都會率領舊金山美院的師生團隊來中國，中國各大美院也有很多師生去舊金山美院，30多年來這種學習交流從未中斷。

　　2017年6月，由中國美術學院為馬丁、任敏、摩根、弗雷澤四位藝術家主辦的大型展覽“無所容形——美國藝術家當代繪畫作品展”在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開幕。展覽開幕當天，也是馬丁的90歲生日，這一天，他把參展的36件作品和數件學術手稿原件悉數捐贈給了中國美術學院。這36件作品的創作時間從1950年至2015年，橫跨其65年藝術生涯。這不是一份簡單的饋贈，馬丁教授將自己全身心拓展和堅守的藝術作品原件捐贈給國美，是要將他畢生研究創作的文化關懷留在這里，將其全球境域與本土關懷交糅共生的理念留在這里，將數十年持續不斷探索的既往留在這里，將文化創造者火熱而赤誠的情懷留在這里，這是他為自己90歲生日所安排的精神儀式。馬丁先生是美國戰后抽象表現主義中代表西海岸文化崛起的一位驍將，他們這代人以戰后社會批判的激情之火燒紅自由理想的天空，使美國的抽象表現主義繪畫帶著飽滿的社會意識，帶著持續的人性解放的理想，成為此起彼伏的現代藝術浪潮的一座奇峰。與此同時，他們又堅守西部社會的荒原底色，融匯多元文化錯疊交糅的綜合性力量。這次捐贈的作品，就是這種濃厚文化特點的代表作，仿佛讓我們重睹那個時代，并為其中熠熠發光的積淀和力量所感動。

　　“這是我們美術館第一次收到這么大規模、這么高水平的西方藝術家系統性的個人作品捐贈，在全國范圍內也不多見。”對于此次捐贈，中國美院美術館執行館長余旭鴻表示，這些捐贈畫作不僅是馬丁一生藝術成就的全面展現，也是中國藝術界研究美國當代藝術發展的重要文獻資料。馬丁表示，在跨文化的交流中他看到了中國繪畫藝術的未來，因為這未來，30多年前他來到了中國。今天，還是因為中國繪畫藝術的未來，他再一次回到了中國。馬丁說：“我之所以作出這項決定，是因為我知道這些代表我一生心血的作品將以這種形式永遠收藏在中國美院，甚至將和那些宋代的作品并列。”

　　2019年9月，馬丁教授第一次來美國硅谷亞洲藝術中心，當時他使用助步器，精神奕奕，他是來看“北美中國美術學院校友聯展”，這里有他多位學生。2022年5月他再來時，已衰老多了，他是來看他原來的助理任敏教授和學生摩根先生的畫展。他細看了半個多小時，然后又饒有興致地看了其他作品和資料，其專注讓人動容。半年后他便與世長辭了。亞洲藝術中心為馬丁舉辦了紀念展，由任敏教授發起，英文標題是“lifetime of devotion”，這個devotion就是傾心。館長舒建華解釋說：“馬丁教授傾心中國藝術，‘傾盡百年心’是lifetime of devotion最完美的中譯，這是一場生命的禮贊，一個幾乎完整身處美國世紀里的藝術家，身上沒有一絲浮夸，值得我們深思和懷念。”

　　“因此，年輕也好，年邁也罷，經驗匯集成為性格，年老只是意味著我們積累了更多的經驗。現在，我的經驗廣泛且久經琢磨，猶如一張編織著東方、西方、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掛毯。所有這些都體現在我每件或繁或簡的作品之中，手的觸感及其在圖像中的位置，裹挾著藝術家的所有生活經驗，使作品成為送給未來的禮物。我們每個人都是獨立的生命之樹，正如每棵樹都從種子發芽、生長、成熟，結出果實供人采摘，并為未來的人提供新的種子。我們變老、死去，而我們的樹干和枝葉落入泥土，化作后來者的養分。”馬丁教授仿佛是一顆火種，傾盡半個世紀的心力，執著于探索與融合，在中西方文化傳承的歷史長河中，我們會永遠記住95歲的馬丁！

弗萊德·馬丁教授的作品

弗萊德·馬丁教授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