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有一種野菜,叫菊花腦。
為什么叫菊花腦?不知道。打記事起就聽母親說,菊花腦只在南京有。父親也說,小姑的家在湖北,很早的時候她就試著種過,結(jié)果根本發(fā)不了芽。小姑說,家鄉(xiāng)的菜就是有家鄉(xiāng)的個性。其實這就是水土不服。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人是這樣,野菜更是如此。
現(xiàn)在很多城市的菜場里都有得賣了。這意味著家鄉(xiāng)的人即使身在他鄉(xiāng),也能吃到家鄉(xiāng)獨有的菜,既解了饞,更了了思鄉(xiāng)之情。只是這些年吃到嘴里的菊花腦似乎不再是小時候的味道了。究竟出了什么問題?家鄉(xiāng)人都知道,但都沉默不語。
菊花腦通常被種在自家的房前屋后,隨長隨摘,隨摘隨吃。菊花腦聞起來有一股被雨水浸過的土香,帶點微辛,外地人聞不慣。吃到嘴里,舌尖最開始會感覺到一絲絲的苦澀,但嚼上兩口,就有一抹凜冽的清涼自莖葉出,滑入喉間,苦瞬間就變成了甜,留于唇邊,沁人心脾。但這是野生的菊花腦,現(xiàn)在人工栽植的菊花腦,不是野菜,而是蔬菜。形還是那個形,貌還是那個貌,就是缺了原有的味道。什么味道呢?南京人都知道。
菊花腦富含菊苷、氨基酸、膽堿、維生素等營養(yǎng)成分,有清熱解毒、調(diào)中開目、降低血壓的功效。家鄉(xiāng)的人可不管功效,吃的就是它的苦香。一碗菊花腦蛋湯,是餐桌上的標配,喝到嘴里苦,心里卻很滿足。春天的時候喝熱的,夏天的時候喝冷的,其中的滋味,南京人只顧自己享受,卻從來不說。這和南京人的性格相關(guān)。
南京人被外地人叫“南京大蘿卜”。這個稱呼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無從考證,但為什么被叫“大蘿卜”,說法很多,南京人自己也有解釋,網(wǎng)上都有,這里不重復,省得說我是抄襲。其實,我的回復就是典型的“南京大蘿卜”的做派,比較跩,南京話就是“比較甩”。跩,就是無所謂,不在乎。甩,就是我不和你爭,省得你找我,我嫌煩。
都說花心大蘿卜,但南京的這個大蘿卜不花,是實心的,就是實在。說得好聽,叫實心眼;說得差點,就是缺心眼。就說這菊花腦,聞起來土土的,吃起來苦苦的,但南京人就好這一口,不離不棄,你說這是不是實在。
南京人沒有老鄉(xiāng)觀念,這是公認的。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人在他鄉(xiāng),雖然都是從一個地方來的,但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偶爾喝個酒,談的都是風花雪月,絕口不提升官發(fā)財。說到底,還是大家的想法不多,無非就是喜歡吃個鴨子,喝個菊花腦湯,沒必要整天稱兄道弟、推杯換盞,搞得跟一家人似的。
老話有“梅蘭竹菊,皆為君子”之說。南京以梅為傲,唐黃櫱禪師作《上堂開示頌》——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南京是經(jīng)歷過滄桑的,南京人是有過苦難的。正是因為如此,我們現(xiàn)在能夠做到不悲不喜,淡定得讓人覺得南京人差不多入了禪、成了佛。
南京本土作家葉兆言寫過一本書,書名叫《南京人》,里面講到了南京的歷史人文和南京人的吃喝玩樂,還有就是家鄉(xiāng)人骨子里的那點特質(zhì),大蘿卜實心子。
而我更愿意把家鄉(xiāng)人的這點小性子理解成墻根下一簇野生的菊花腦,土里吧唧的,但就是那一股子苦澀的清香味,讓我們時時惦記著,刻進骨子里,忘不了,毅然決然地和自己的生命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