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從西方傳入的舶來品,非虛構寫作越來越受到學術、文學、新聞等各界人士的關注。按照傳統觀念,文學創作本該是虛構的,但是近些年卻有許多頂著“非虛構”名義出版的紀實類文學。
那么,當我們用“非虛構”定義文學作品時,到底想強調什么?
非虛構是不是代表著完全的真實?兩者之間能不能直接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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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4日,由江蘇省作家協會和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共同主辦的第六屆中國當代文學揚子江論壇在南京舉辦,本屆主題是“虛構與非虛構:現實關懷與文學創新”。45位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學研究者齊聚,圍繞“虛構與非虛構”手法在文學創作上的應用,展開探討。
非虛構文學,在中國
非虛構一詞被應用到創作上,可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作家杜魯門·卡波特以1959年發生在堪薩斯的系列謀殺案為素材,花了五六年的時間,追溯兩名兇犯背后的心靈狀態和犯罪背景,寫出《冷血》一書。300萬冊發行量的《冷血》不僅在社會上引發巨大反響,躍居美國當年暢銷書的第一位,更是開創了非虛構小說這一文體。
論壇主辦方、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王彬彬總結出西方非虛構文學寫作的“五個特征”——即“現實性”“親歷性”“見證性”“個人性”“文學性”。
而“非虛構”來到中國,則是先后經歷了學術研究、文學創作、新聞寫作等方面的實踐。在文學領域,江蘇的《鐘山》雜志最早于2000年開設置“非虛構文本”欄目,刊發作家江灝所寫的《愛情病人調查》,第一次使用“非虛構”的概念,對外推出文學作品。
前前后后20多年,非虛構寫作在中國文學界的熱度不但沒有下降,反而衍變成一種現象級的熱門文體,受到作家和讀者的青睞,也成為批評家做文學研究時的重點關注對象。距今較久的有梁鴻《中國在梁莊》,近些年出版的有張彤禾《打工女孩》、梅英東《再會,老北京》等,都是非虛構文學佳作。
但是王彬彬注意到,非虛構概念在中國應用開來后,使用的過于寬泛和混亂,目前還沒有形成一個基本的共識和規定,“任何一個概念無邊之后就沒有意義。”那么非虛構文學應該具有一個怎樣的品格?他希望能在論壇上找到答案。
一場屬于文學的“頭腦風暴”,關注創作前沿的問題
省作協黨組書記、書記處第一書記、常務副主席汪興國表示,本屆論壇以“虛構與非虛構:現實關懷與文體創新”為主題,既是對當代文學尤其是近三十年文學做出的回應,也是為未來的文學創新提供新思路,“希望與會專家能夠盡情分享自己的深度見解,讓論壇結出豐碩的思想果實。”
中國作協黨組成員、副主席、書記處書記李敬澤說,江蘇文學在全國有著廣泛的影響力,揚子江論壇作為江蘇省作協的品牌活動,回答和探討的都是當代文學創作的一些前沿性的重要問題,這次論壇的議題也不外如是。
“非虛構文學進入中國后,與虛構文學、類型化寫作形成了一種互補的關系。”李敬澤說,它是一種抵達真實的寫作實踐,“我想在我們這個時代,文學要更好地去回應現實世界的變化,就需要我們有自主意識去調整面對世界的知覺結構和書寫方式。”
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徐寧,受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部長張愛軍的委托現場出席會議,向長期以來關心和支持江蘇文學事業的朋友們表示感謝。她講到,文學創作要跟上時代,離不開創新;文學創作要回答中國之問、世界之問、人民之問,離不開創造,“面對變化的世界和新時代的中國,作家要堅守中華文化的立場,書寫中國好故事,傳播中國聲音,展現中國形象。”
虛構和非虛構,都需回應對現實的關懷
當天的研討會從早上9點開始,一直持續到下午6點,45位文學研究者交換意見,展開深入探討。
為了便于理解其中的內容,記者梳理出以下問題:
1. “非虛構寫作”迎來熱潮,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在驅使?
2010年,《人民文學》開辟新欄目“非虛構”;同年,人民文學獎新增“非虛構類獎”。此后以這三字冠名的作品,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人民文學》副主編徐則臣說,當年在文學界內提出非虛構的時候,其實是基于作家自覺產生的寫作欲望,那時先出現了不少優秀的非虛構文學作品,后設立了這個欄目,“我們設想的概念非常寬闊,沒有把它完全局限在紀實上。”
北京大學副教授叢治辰舉例說,我們經常會遇到這樣的情況,你面對一些作家作品,和他們講“這個作品不真實”,他會反過來告訴你“這就是現實生活當中發生過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真實?”——“這意味著現實邏輯和文學邏輯的建立是不一樣的。”在他看來,《人民文學》開設非虛構專欄,是呼吁,“讓作家走出房門,去看看世界到底在焦慮什么,重新發現這個世界。”
沈陽師范大學教授孟繁華認為,當下對文學質疑的聲音,(就說明)我們的文學一定在哪里出了問題。近些年,非虛構文學在業界快速發展,實則是呼喚文學重視創作的當下性和親歷性,“這種寫作方式,對社會問題的呈現往往大于個人的冥想,要求作家走進中國的最深處。”
2. 虛構和非虛構文學之間,是否存在不可跨越的鴻溝?
中國作協創研部主任何向陽認為,從創作的主體來看,兩者之間的界限正在被打破,傳統意義上擅長虛擬創作的小說家正在往非虛擬領域介入;雙向流動,共融出一種新的美學形式。
杭州師范大學教授洪治綱說,虛構和非虛構不是一個對立的概念,“虛構里面有大量的非虛構,非虛構里面有大量的虛構。”至于虛構和寫實的成分如何,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作家利用不同的身份完成共情、共理和共識。”比如寫出《野地靈光》的李蘭妮為了觀察抑郁癥患者,入住精神病院;再比如伊險峰、楊櫻所撰寫的《張醫生和王醫生》,利用社會學和新聞學理論,以兩名70后醫生為范本,研究一個普通人如何實現階層的變遷……
南京師范大學教授朱曉進也認為,不管是虛構還是非虛構的文學作品,一定要包涵深層的社會關懷。為什么讀者會愛看一本書?是因為他們能從中找到對自己心理的回應,“文學作品只有回應最廣大的現實關懷,才能獲得廣泛的讀者。取得良好的效果。”
3. 對文學進行“虛構”和“非虛構”劃分,是否有必要?
蘇州大學教授王堯提出,對于批評家而言,進行虛構和非虛構的劃分是非常重要的,關系到一類寫作主體的養成。他更愿意把“虛構”和“非虛構”看成兩種不同的寫作方法。從一方跳到另一方,中間存在著審美要素的轉變、再形成的過程。
4.“舶來品”非虛構進入中國以后,形成了什么樣的特征?
江蘇省作協創研室副主任韓松剛,從自己2016年面對非虛構寫作時的情況講起,“我那時候對它的理解不是特別成熟,總覺得非虛構是一個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裝。”近兩年,邊界逐漸清晰。他注意到,以微博、微信為代表的新媒體平臺的崛起,是促進中國非虛構文學發展的重要力量。
南京師范大學教授王暉認為,中國式非虛構話語體系的建構指向兩個方面,一是創作話語體系,二是研究話語體系,“在當下,我們要以真實為本,譜寫可信、可愛、可敬的人民。”
5. 非虛構文學的“非虛構”代表著“真實”嗎?
身為小說家的路內,更關心虛構和非虛構背后所涉及的“真與假”問題。他認為,相比小說作者,媒體則天然具有非虛構寫作的能力。近段時間備受關注的報告文學其實與傳統觀念的“非虛構”已經分裂開來,“報告文學就是報告文學,非虛構就是非虛構。”
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徐可說,所有的虛構都是來源于現實。寫作存在著兩種真實,生活真實和意識真實,“虛構和非虛構到底哪種更能夠呈現真實?我認為它們都可以抵達真實,只是各過各自不同的途徑抵達真實。”
北京市作協副主席喬葉寫過非虛構文學,對論壇主題更有感觸。書寫《拆樓記》時,她抱有顧慮,還曾向編輯多次反映過“改書名,改人名,改故事尺度。”但是對方干脆地告訴她:“先不要管這些問題,你得讓讀者‘信’。”喬葉認為,寫非虛構使用小說筆法不等于造假,是繞道而行,不一定近,但更有風景,“非虛構和虛構都需要真,有生活的真,有捫心自問的真,幾方面真融合到一起,先說服自己,再說服讀者。”
論壇的最后,中國作協副主席、江蘇省作協主席畢飛宇做總結發言。他提出,當日常寫作的修辭面臨極限時,靈活調整虛構和非虛構手法,可以幫助作者去抵達(想要表達的意義)。無論虛構還是非虛構,都能表現出作者內心對“真”的渴望,以及說服讀者相信“這是真的”渴望。
他感謝全國各地的研究者關心江蘇文學的發展,“各位圍繞論壇主題,結合具體的創作,提出了很多富有思想性、建設性的觀點。”記者 孫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