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暑蟬催盡,新秋雁帶來。在參與遴選年度佳聯的日日夜夜中,正是時序從酷夏轉向初秋的一段時光。從數千位作者、數萬副聯作、百萬字作品來稿中選出500副,就像從一粟滄海中慢慢撈起一顆珠、撈起一塊玉。伴隨著從天氣從煩悶濕熱逐漸到清朗疏闊,秋的意味不經意間變濃了。可以說,雁兒不僅帶來了新秋,也帶來的這本《2020年度對聯精選》。
熱愛對聯的人,恐怕應是都知道,如果要細數前塵往事,這本書的前身一直是《年度佳聯三百副》。我喜歡那本薄薄的小書,很多時候,我將之放在案頭、包里、手邊、枕邊,時常拿出來翻一翻,如逢清夜,如晤良友。那淡雅的設計,輕靈的文字,里面的內容雖然許多都不大記得了,但那文藝又貼心的風格,卻留在記憶中。在與周圍聯友的交流中,聽到的也幾乎也都是大家正面的肯定,幾乎一致說“好”。現在,它的名稱小小地變化了一下、它的開本也增大了一些,它以往的點評也實施了隱身術,但,它一脈延續下來的精品佳作的定位沒有變,它的風格一如既往!就像這山永遠立定在原地、這水永遠滔滔流向東海,或靜或動,恒久依然是初心。如今,“年度佳聯三百副”,不,應該是叫“年度對聯精選”,在初心永恒不變的前提下,也在光陰年輪的驅動下邁步朝前。
憑何稱“佳”,以何為“精”?楹聯,它是屬于文學形式的范疇。既是文學作品,如果要具體到每一副作品而言,每個人的認識和評判也自不會完全相同。但我想,大體而言,好的作品總有一些共性的。譬如,文字的技巧、語言的組織、技術的運用,特別是最后達到的意境、體現出來的立意,是否能讓人眼前一亮或引起情感的共振,這是判斷作品是否“佳”、是否“精”的比較重要的元素。綜觀本書作品,特色主要有這些方面:
語言上的“新”。試想,一件華服乍一出現可能會令人驚艷不已,但如果反復出現,時間久了,再美的霓裳也不會給人這種感覺了。楹聯作品亦是如此,如果通篇皆是陳詞、陳調,勢必會讓人產生審美疲勞。因此,如果意思表達上不做大的突破,則語言上“求新”就顯得相當重要了。比如,書中一副寫村居的聯,“菊種東籬棲蝶夢;瓜收南畝帶蟲聲”,一副寫春光聯,“天際輕云揮手去;泥中小草探頭來”,遣詞造句表達得就比較新穎、別致。為高考考點寫聯,通常不外乎是要勵志,但怎么勵出新來?且看這副,“少年意氣,時代風流,壯游慧海豈無我;展卷騁懷,負笈登頂,仰望星空那是誰”,巧用“仰望星空”這樣的新時代詞語,令人印象深刻。
技術上的“好”。如何將語言很好地組句成篇,正如布料要如何剪裁成精美華服,零部件要組裝成運轉良好的機器,水泥鋼筋要成為建筑杰作一樣,都需要好的技術。比如,常江老的兩棲軒春聯“躍上九天春放眼;收藏五谷夢開心”,就對仗工穩、巧用借對、擬人等手法。一副題立冬聯,“已收已獲,當隱當藏,愿世間人寒有衣,饑有食;欲雪欲冰,莫憂莫怖,普天下事否而泰,廢而興”;一副驚蟄聯,“初雷隱隱,起蟄侁侁,柳晴已變鶯,恰恰在杜陵筆外;微雨濛濛,始華灼灼,桃笑渾成靨,盈盈于崔護詩中”,這些聯作者看來都是手段高超的設計師、建筑師,都運用了一些技術上的手段,比如典故、修辭手法,再加上活潑靈動的句式等等,故而也營造出不一般的藝術效果。
意境上的“美”。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境界,是一種美學范疇。無論哪一種意境,那些或清新的、明麗的,冷寂的、凄清的,或沉郁的、蒼茫的,或雄渾的、闊大的,好的意境將人帶入其中,如聆其聲、如見其形、感同身受。一位作者觀史書,觀出了“捧來漸覺掌生煙,恍烈焰吞空,驚濤沸海”的感受;一位作者看雨,認為是“衍水環城溪繞綠;平山籠翠雨添青”;一位作者在農家院小坐,就有了“滿園浮雪肩頭落;一味春天掌上來”的感覺,不一而足,各具情境。
情感上的“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說:一切景語皆情語。的確,文藝作品如果不貫穿情感,僅靠堆砌詞語、炫弄技巧,終歸到底還是華而不實、苗而不秀。《詩經·小雅》云: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如何才能做到嚶鳴共振、同氣相求?主要還要看情感的抒發是否真摯,惟其意切情真才能引起他人的共鳴。這本書里的作品很多都見情見性:寫親情,“身上圍裙磨灶案,燈前剪影印萱堂”,感人至深;寫友情,“書山幾度逢,其曰緣耶?片語一如故,唯同趣爾”,厚誼深情;寫愛情,“蘭月雙星,鵲橋私語;苦情一諾,天上人間”,低回婉轉,令人一唱三嘆。去年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庚子大疫大考,每個人都身在其中,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響,不少人寫出了疫中宅居感懷、武大櫻花、鐘南山等聯作,甚至包括這一年的春聯、歲末感懷等作品,或多或少也都帶著這一年的印跡,對人生、對生活、對生命的一些思考和感悟體現在其中。因為來自于生活,有感悟,有體驗,有情思,有感慨,才能寫得如此精微和動情,故能打動人的心扉。
立意上的“高”。立意是一副聯作所確立的文意,它包括全聯的思想內容,作者的構思設想和寫作意圖及動機等。立意有高低深淺之分,在文學藝術作品中,占有極重的分量。一件作品能不能成為傳世佳作,往往就決定在立意上。比如太品先生題武漢龜山拂云亭“翠亭日夕,問誰憑檻呼樽,遠邀明月;滄海風來,待我倚天仗劍,上決浮云”,氣象舒朗、格調高華。高的立意讓人在苦中生出希望,在逆中還思奮起。一位作者在2020年最后一天,寫道“笑幾番日月蹉跎,飛來鬢上千絲雪;共一府松篁唱和,喚醒胸間那片春”,雖然開頭略顯沉郁,但以最后結句表現出的立意而振奮了人心!一些充滿哲思和理趣的格言、勵志、感悟聯,也頗為不俗,比如“練成腳力山如石;敞大心扉天是窗”“偏許禪心閑外悟;從來真味簡中藏”等。在聯作者筆中,門、沙、蟬、路、亭、秋千、蹦極、生活要簡單過等等主題無不可入聯,或蕩滌心靈,或醍醐灌頂,或令人會心有所寄。
“未信深情皆負累;何妨劇痛不呻吟”,一位作者的偶感聯觸動人心。正如一粒砂,歷經輾轉,在蚌殼中會慢慢將苦難磨礪成珍珠。梁啟超在心靈的煎熬磨折中,用宋詞集句成聯,自己稱之為“痛苦中的小玩意兒”。在生活中,你我一干凡夫俗子也同樣會經歷各種磨礪,來自光陰歲月的,來自熙熙紅塵中的,社會中的,情感上的,心靈上的,個人的和時代的。有時你不得不面對,就像我們有時會試著將心情寫成這些聯作,用這些聯作來記錄和抒發;就像我們選擇這些聯作的過程,有時也不得不有所取舍;就像我們改變這個書名,也是為了更好地前進。一副寫“年尾”聯,“往事如煙,亦幻亦真皆逝去;新程似火,是柔是烈正馳來”。生活是百味百態的,無論亦幻亦真都會成為既往,無論是柔是烈都要馳來。回首往昔,那些悲傷的,喜悅的,或者淡淡惆悵的,希望我們都能設法將他們化作珍珠,不耀眼,但一直能散發出溫潤柔和的光。對于許多熱愛楹聯的人來說,這珍珠,就是我們的聯作,是生活和心情的記錄、參與和見證,未必是驚天動地的雄文,但會一直溫潤地陪伴著我們向前。但愿這時候,我們可以有些欣慰,又飽含希望地說:幸好有你,幸好有聯!
魏艷鳴 辛丑桂月于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