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教授陪您讀古詩詞(71)
漢江臨泛
【唐】王維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漢江”是長江最大的支流,發源于秦嶺南麓今陜西寧強縣,流經陜西、湖北,至武漢市的漢口匯入長江。
“臨泛”,謂乘舟游覽。
唐玄宗開元二十八年(740),時任殿中侍御史(朝廷內的低級糾察官員)的王維因公務南下,途徑襄陽,放舟游漢江,寫下了這首傳誦千古的山水詩名篇。
首聯“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先說漢江襄陽段所在地域,即長江中游總的地理形勢。
“楚塞”,泛指長江中游的險隘,這里春秋戰國時期是楚國的腹地,故稱。
“三湘”,湘水合漓水稱“漓湘”,合蒸水稱“蒸湘”,合瀟水稱“瀟湘”,總稱“三湘”,泛指今湖南之地。
“荊門”,荊門山,在今湖北宜都市西北。這里主要著眼點是它作為“荊楚門戶”(“荊”是楚國的別稱)的咽喉位置。
“九派”,指長江的眾多支流。晉郭璞《江賦》曰:“流九派于潯陽。”(潯陽,即今江西九江市。)
二句是說,長江中游地區南接今湖南,東貫今江西。三湘九派,視野宏通,大處著眼,先聲奪人。
頷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收攏筆墨,專寫漢江。
江流浩淼,似遠出天地之外;煙水迷離,遙山若隱若現,似有還無。
上句雄渾,下句淡遠,混沌一氣,筆力千鈞而絲毫不見用力的痕跡,非大手筆不能為,是千古山水詩中不可多得的佳句。
頸聯“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拍到“臨泛”。
“郡邑”,即州城。
襄陽城仿佛漂浮在前方,這正是泛舟于江心時的視角。
遠空似被波浪撼動,這正是人隨扁舟出沒于江濤中所產生的錯覺。
二句寫“泛”字極為精切。
“郡邑”“前浦”,“波瀾”“遠空”,畫家寫生之筆尚能為之;加以“浮”“泛”二字,則畫筆技窮,唯詩人傳神之筆方能為之了。
蘇軾說王維“詩中有畫”,我們還可以補充一句:王維詩中更有畫所不能到之境界。
尾聯“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一筆宕開,不再拘泥于題目,但仍是“漢江臨泛”的余波:漢江之游,非常愉快。當此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不妨在襄陽稍作停留,與東道主暢飲一番。
“山翁”,西晉征南將軍山簡。他鎮守襄陽時,常到當地豪族習家的園池去游玩,喝酒喝到酩酊大醉(事見《晉書·山簡傳》)。
對此二句,學者們多作現實主義的解讀,謂“山翁”代指當時襄陽的地方長官。
這當然是可以成立的。但筆者以為,如作浪漫主義的解讀,也可直截了當地說詩人想與山簡把酒言歡。
王維、山簡,相去四百數十年,絕無共飲之可能,故“留醉”云云,不過是“尚友古人”(敬仰先賢,愿與古人為友)之意。
比較起來,筆者更傾向于自創的后一種新說。因為,如果“山翁”確指當時襄陽地方長官的話,那么其人姓甚名誰,按道理在詩題中應有所提及。
鳥鳴澗
【唐】王維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友人皇甫岳隱居“云溪”,王維為他寫了一組五言絕句——《皇甫岳云溪雜題》五首。這是其中的第一首,也是最精彩、最為后人所傳誦的一首。
其他四首分別題作《蓮花塢 》《鸕鶿堰》《上平田 》《萍池》,據此推論,“鳥鳴澗”應該也是“云溪”中一條山澗的名字。
“人閑桂花落”,“人”,是詩人,也可以包括友人。
人只有“閑”到一定程度,才會留意并感受到桂花的飄落。因為桂花極細小,極不起眼,其飄落又杳無聲息,難以覺察。
有學者注意到,桂樹秋天開花,而本篇寫的是“春山”,似不相符。
怎樣彌合這一矛盾呢?他們給出的解釋是:古代神話傳說,月亮上有桂樹;而據文字訓詁之學,“花”同“華”;故“桂花”即“桂華”,是“月光”的代名詞。
但這種解讀又帶來了新的困惑:如果“桂花”代指“月光”,下文又明說“月出”,意象豈不重復?
短短二十個字的五言絕句,如非積極修辭,意象重復畢竟不是高明的做法。
其實,“桂花”的品種很多,不僅有秋桂,還有春桂和四季桂。因此,春天有桂花開落,并不違背植物學的常識,毋庸質疑而曲為之說。
夜晚,人和動物都休息了,山中萬籟俱寂,顯得更加空曠,故曰“夜靜春山空”。
然而,“靜”與“空”并不是死一般的沉默。這不,月亮出來了,月光驚擾得山鳥不得安眠,于是春澗邊時或響起它們的鳴聲。偶爾劃破空山之寧靜的三兩聲鳥鳴,更襯托出了春山之夜的“靜”與“空”。
這就是藝術的辯證法!
南朝梁王籍《入若耶溪》詩云“鳥鳴山更幽”,直接將此意告訴讀者;而王維詩則將此意留給讀者去尋味,因含蓄,故雋永,可謂踵事增華,后出轉精。
“云溪”在哪里?疑在唐代京城長安郊外,今已難于詳考。
但這并不重要。如此清幽而寧靜的山林,全國各地,所在多有。它們都是祖國大好河山的有機組成部分。
如果說名山大川是“紅花”的話,那么,像這樣一些雖不詳其確切地理位置,卻亦各有其美的山與水,便是“綠葉”。“紅花”再好,也要“綠葉”扶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