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現代著名書畫家潘天壽先生詩疑義辨析(二)
夢渡黃河
時艱有憶田橫士,詩絕彌懷敕勒歌。
為訪幽燕屠狗輩,夜深風雪渡黃河。
《校注》曰:“‘時艱’句:意謂時世艱危,常常懷念像田橫那樣的忠義之士。田橫:戰國時齊田氏的后代。秦末,其從兄田儋自立為齊王,不久戰死。儋弟榮與侄廣相繼為齊王,橫為相國。韓信破齊,橫自立為齊王,率領從屬五百人逃往海島。劉邦稱帝,遣使招降,橫羞為漢臣而自殺。聞橫死,居留海島之徒眾皆自殺。見《史記·田儋列傳附》。”(第69頁)
按:這一條注文,存在著若干或小或大的失誤。
一.田榮不是田儋之弟,而是田儋之從弟。
《史記·田儋列傳》曰:“儋從弟田榮。”
二.田儋死后,相繼為齊王者為田假、田巿、田都、田榮、田廣。
《史記·田儋列傳》曰:“齊人聞王田儋死,乃立故齊王建之弟田假為齊王。”
又曰:“而田榮怒齊之立假,乃引兵歸,擊逐齊王假……田榮乃立田儋子巿為齊王。”
又曰:“項羽……滅秦而立侯王也,乃徙齊王田巿更王膠東,治即墨。齊將田都從共救趙,因入關,故立都為齊王,治臨淄。”
又曰:“項王既歸,諸侯各就國,田榮……發兵以距擊田都,田都亡走楚……于是田榮乃自立為齊王。”
又曰:“項王聞之大怒,乃北伐齊。齊王田榮兵敗,走平原,平原人殺榮……榮弟橫收齊散兵,得數萬人……復得收齊城邑,立田榮子廣為齊王。”
三.田廣非田榮之侄,而系田榮之子。
見上文所引《史記·田儋列傳》。
四.田橫為齊相,僅在田廣為齊王時。
《史記·田儋列傳》曰:“田橫……立田榮子廣為齊王,而橫相之,專國政,政無巨細皆斷于相。”
至于田榮為齊王時,田橫地位如何,史書并無明文記載。
五.田橫逃往海島時,從屬乃五百余人,非僅五百人。
《史記·田儋列傳》曰:“漢滅項籍,漢王立為皇帝……田橫懼誅,而與其徒屬五百余人入海,居島中。”
六.以上還不是關鍵所在,更須討論的是,究竟田橫能不能算“忠義之士”?
據《史記·田儋列傳》載,漢高祖劉邦召田橫時,田橫已自稱“臣”。可見他是向劉邦屈服了的。至于他后來自殺的原因,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為天子,而橫乃為亡虜而北面事之,其恥固已甚矣”。似乎也與“忠義”無關。
況且,在古代,“忠義”是指忠于君國、忠于君主。這是臣子而非君主的道德規范。而田橫已是國君,也不好用“忠義之士”來評價他。
七.最重要的問題,潘先生原詩說的是“時艱有憶田橫士”,而非“時艱有憶田橫”!
“田橫士”不可以理解為“像田橫那樣的忠義之士”,而應當理解為“田橫屬下的忠義之士”。《史記·田儋列傳》載,田橫死后,隨行的“二客”以及在海中的五百余人也都自殺。他們才是潘詩“有憶”的“忠義之士”!
渡湘水(其二)
風裳水佩想依稀,云影煙光落畫旗。
誰問九疑青似昨,淚痕猶濕萬花飛。
《校注》曰:“‘云影’句:寫云影天光映在女神儀仗的畫旗上。”(第73頁)
按:這樣解釋,失之于呆,有損于原作的迷離惝恍與空靈。
潘先生詩的本意應當是說:那倒映在湘江中的云影,氤氳在湘江上的煙光,仿佛是湘妃儀仗的畫旗飄落。
《校注》又曰:“‘誰問’兩句:謂有誰問‘九疑山還青青如昨么?’回答是肯定的,那湘妃竹上的萬點飛花、湘妃的淚痕還濕著哩!”(第73頁)
按:全詩中沒有一處,也沒有一字寫到“湘妃竹”。
“淚痕猶濕萬花飛”,是說萬點飛花上仿佛都沾濕著湘妃悼念虞舜的涙水。這樣理解,才符合原詩的意境,且境界闊大而凄美。
晚間得月復成一律
蠻云瘴雨地,尚有月團欒。
漸上東山頂,分明客里看。
烽連刁斗急,潮任海天寬。
何日歸銅馬,賞秋極古歡。
《校注》曰:“‘何日’句:意謂何日能平息戰事,光復故物。《后漢書·董卓傳》:‘悉取洛陽及長安銅人、鐘虡、飛廉、銅馬之屬,以充鑄焉。’”(第74頁)
按:此句其實是用《后漢書》卷五四《馬援傳》:“援好騎,善別名馬。于交址得駱越銅鼓,乃鑄為馬式,還上之……馬高三尺五寸,圍四尺四寸。有詔置于宣德殿下,以為名馬式焉。”
潘先生此詩,1938年中秋節作于湖南沅陵。沅陵即古代的辰州,是東漢名將馬援南征到過的地方。因此,詩中用馬援的典故,是十分自然的。
所謂“歸銅馬”,即“得勝回朝”之意,這里借指抗日戰爭勝利結束,流離的人們能夠回家鄉或回原來工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