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首,蘇軾《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詞其五:“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〇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熏。使君元是此中人。”
關于這首詞的第一個問題:“何時收拾耦耕身”是什么意思?
(一)順向推衍
讀解一: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什么時候能夠整理農具去耕田呢?”(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68 頁)
按,這仍然不是該詞句所能引發的唯一讀解。在宋人詩詞里,它至少還能引發出另一項讀解。
讀解二:此詞中的“收拾”,是“收回”的意思。
古代的士子出來作官,是將自身交付給朝廷、天子,而致仕退隱,則是將自身收歸己有。
因此,“何時收拾耦耕身”是說,什么時候才能歸隱,依舊去耕田呢?
蘇舜欽《蘇學士集》卷四《送關永言赴彭門》詩曰:“期君早自奮,佐時發雄圖。功成速收身,單舸還東吳。白頭青林下,尊酒相從娛。”是說希望朋友早建功立業,早回來隱居。
蘇軾《東坡全集》卷一六別有《次韻曾子開從駕》詩二首其二曰:“道旁倘有山中舊,問我收身早晚回。”是說路邊如有山中故人,當會問我何時歸隱。
蘇轍《欒城集》卷三《送陳安期都官出城馬上》詩曰:“一頃稻田三畝竹,故園何負不收身?”是說故鄉有稻田、竹林,何負于我?我為什么不歸隱呢?
賀鑄《東山詞》卷上《減字浣溪沙·頻載酒》曰:“桑榆收得自由身。”是說晚年致仕退隱,重新獲得了自由。
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五《天平先隴道中時將赴新安掾》詩曰:“松楸永寄孤窮淚,泉石終收漫浪身。”是說自己終要結束羈宦生涯,回鄉隱居。
又卷一四《畫工李友直為余作冰天桂海二圖冰天畫使虜渡黃河時桂海畫游佛子巖道中也戲題》詩曰:“收拾桑榆身老矣,追隨萍梗意茫然。”是說自己年紀已大,該退隱了。
以上諸例,并可參看。
(二)逆向刪存
從語法學的角度來審視,讀解一,亦即胡云翼先生說是不能成立的。
誠然,“收拾”一詞在某些語境中也可以解釋為“整理”,但前提是下文須有合適的賓語與之搭配。
然而在此詞中,與“收拾”相搭配的賓語是“身”,怎么可以隨意忽略這一關鍵詞面,直接由“收拾”一詞引申出“整理農具”來呢?
因此,“整理農具”說應予排除;而經得起“逆向刪存”的檢驗,可以為原詩詮釋空間所“容受”的解說,還只能是讀解二。
關于這首詞的第二個問題:“似潑”是什么意思?
(一)順向推衍
讀解一: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似潑,像潑了水似的那么明亮。”(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68 頁)
按,這仍然不是該詞語所能引發的唯一讀解。在宋人詩詞里,它至少還能引發出另一項讀解。
讀解二:“似潑”,形容在逆光條件下(即太陽在觀景者的正對面),桑麻綠油油的葉面將夏日的陽光反射到詞人的眼中,那明晃晃的一片亮,就像一盆水似的潑將過來。
蘇軾《東坡全集》卷四另有《至秀州贈錢端公安道并寄其弟惠山山人》詩曰:“山頭望湖光潑眼。”
卷一五又有《春日》詩曰:“日射西窗潑眼明。”
卷一六亦有《送陳睦知潭州》詩曰:“白鹿泉頭山月出,寒光潑眼如流汞。”“潑”字用法均同,可以參證。
又,在蘇軾之前,釋契嵩《鐔津集》卷二一《次韻和酬》詩曰:“日色暖烘諸壑浄,晴嵐翠潑幾峰光。”
與蘇軾同時或稍晚,釋覺范《石門文字禪》卷三《次韻道林會規方外》詩曰:“曉窗晴潑眼。”
李之儀《姑溪居士前集》卷四五《滿庭芳·八月十六夜景修韻東坡舊詞因韻成此》詞曰:“分外清光潑眼。”
在蘇軾之后,傅察《忠肅集》卷上《又次申教授直宿三首》詩其三曰:“驟喜秋光潑眼明。”
王安中《初寮集》卷二《次韻題李公休輞川圖》詩曰:“蓮芰潑眼橫輕舠。”
沈與求《龜溪集》卷二《清明》詩曰:“杏火燒空潑眼明。”
王庭珪《盧溪文集》卷四《題禾山蕭秀才臥云庵》詩曰:“暮檐青潑眼,遠靄寒山竹。”
歐陽澈《歐陽修撰集》卷四《歸途遣興借朝宗韻簡敦仁》詩曰:“潑眼溪山增爽氣。”
喻良能《香山集》卷六《由真隱至枕峰寺》詩曰:“嵐光潑眼濃。”
趙蕃《淳熙稿》卷一九《自安仁至豫章途中雜興十九首》詩其五曰:“須臾雨止晴能好,一道云山潑眼明。”
陸游《劍南詩稿》卷四一《霜寒不能出戶偶書》詩曰:“油窗潑眼明。”
劉應時《頤庵居士集》卷下《春晴》詩曰:“春光潑眼何明媚。”
魏了翁《鶴山集》卷七《次韻李參政壁見謝游龍鶴山》詩二首其一曰:“潑眼溪光無間斷。”
可見“潑”字的這種用法,在宋代是很常見的。
(二)逆向刪存
從生活經驗及審美的角度來審視,讀解一,亦即胡云翼先生說是不能成立的。
試觀上文所舉諸例,“山頭望湖光潑眼”,“白鹿泉頭山月出,寒光潑眼如流汞”,“潑眼溪光無間斷”云云,“湖”“泉”“溪”本身便是“水”,它的光亮難道還要倚仗“潑水”嗎?而“日射西窗潑眼明”,太陽上又如何“潑水”?再者,說“桑麻”“像潑了水似的那么明亮”,語亦平淡無奇。因此,此說應予排除。
而讀解二,亦即筆者發明的“經桑麻葉片反射之明亮陽光如水般向人眼前潑來”之說,不但經得起“逆向刪存”的檢驗,能夠為原詩詮釋空間所“容受”,而且凸顯出蘇軾此詞“潑”字是煉得極好的一個動詞,不但新鮮,而且傳神,其審美效果不可勝言。
(全文完)
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