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思佳客
[清]周之琦
帊上新題間舊題,苦無佳句比紅兒。生憐桃萼初開日,那信楊花有定時。人悄悄,晝遲遲。殷勤好夢托蛛絲。繡幃金鴨薰香坐,說與春寒總不知。
關于“帊上新題間舊題”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下冊注曰:“寫在手帕上新的詩題夾在舊詩題的中間。……間,去聲,兩者之間。”(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52頁)
按:這里“新題”“舊題”之“題”,是“題寫詩詞”之意,不是說詩的題目。“間”,是“間雜”之意。此句是說,佳人贈送給我的手帕上,我題滿了情詩情詞,既有舊作,又有新作。足見作者一往情深。
唐權德輿《酬張秘監閣老喜太常中書二閣老與德輿同日遷官相代之作》詩曰:“蓬山有佳句,喜氣在新題。”白居易《歲暮枉衢州張使君書并詩因以長句報之》詩曰:“萬言舊手才難敵,五字新題思有馀。”宋呂濱老《滿江紅·次楊子耕韻》詞曰:“到晩年、遺愛續新題,都堪說。”吳文英《高陽臺·送王歷陽以右曹赴闕》詞曰:“到東園、應費新題,千樹苔蒼。”金趙秉文《靜陽道中》詩曰:“不覺困來尋短夢,偶逢佳處入新題。”元王奕《題北固亭》詩曰:“往事竟隨東逝水,新題全是北來詩。”明劉嵩《詠雪》詩曰:“停鞭呵凍筆,聊與寄新題。”釋妙聲《湯氏義居》詩曰:“旌墨新題戶有眉,吳人爭詠脊令詩。”清彭孫遹《立春日和悔庵》詩曰:“天家故事金花勝,月令新題錦帶篇。”張英《雪中直南書房恭紀》詩六首其二曰:“凝輝積素影蹁躚,宸藻新題五色箋。”凡此“新題”,皆指新近題寫之詩或詞。又,唐元稹《送王協律游杭越十韻》詩曰:“浣渚逢新艷,蘭亭識舊題。”鄭谷《渼陂》詩曰:“卻展漁絲無野艇,舊題詩句沒蒼苔。”宋王安中《虞美人·和趙承之送權朝美接伴》詞曰:“應吟紅葉送淸秋,向我舊題詩處更重游。”辛棄疾《南鄉子·送趙國宜赴高安戸曹》詞曰:“剩記乃翁詩,綠水紅蓮覓舊題。”金元好問《善應寺》詩五首其四曰:“自讀舊題還自笑,七年鞍馬只紅塵。”元趙文《次韻友人》詩曰:“何不倒囊來一醉,舊題重訪酒邊樓。”明董紀《次韻陳敬德主簿題明心寺壁》詩曰:“王播他年訪遺跡,碧紗應護舊題篇。”李昱《春山道中與唐仲暹輩分韻得遲缸二字》詩二首其二曰:“舊題僧寺詩連壁,新釀田家酒滿缸。”清施閏章《送邵子湘游東牟》詩曰:“觀我舊題處,墨瀋丹崖遍。”查慎行《上元雨中獨登虎丘》詩二首其一曰:“一夢八年還記得,舊題詩在仰蘇樓。”凡此“舊題”,也都是指舊日所題寫的詩或詞。
關于“那信楊花有定時”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下冊說曰:“此詞寫離情。作者所思的人,當是一個歌妓。‘生憐桃萼初開日’,言其二八年華之可愛;‘那信楊花有定時’,言其身世飄零之可憫。”(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52—553頁)
按:元章善《和西湖竹枝詞》詩曰:“去年作客向長沙,今年書來向三巴。恨郎一似楊花性,見郎一似菖蒲花。”明張琦《誤馬曲》詩曰:“郎騎白馬若練帶,青絨作韁玉為轡。別時馬前細屬目,郎心或改馬色在。太行山頭煙霧深,馬色亦似游人心。終日出門望白馬,浮云細草何陰陰。占雞卜響皆不定,鬼神那識楊花性。”謝榛《古怨》詩三首其一曰:“高樓俯江樹,樓上有蛾眉。舊約空成嘆,新愁可訴誰。春閑翡翠幕,月冷杜鵑枝。蕩子復何處,楊花無定時。”錢子正《折楊柳》詩曰:“折楊柳,贈別離。行人未發楊花飛,飄飄隨風何所之。臨岐不用多歔欷,梅花開時子當歸。折楊柳,贈別離,莫學楊花無定期。”以上諸例,皆以“楊花”比擬游蹤不定的男子。周之琦此詞,用意似同,乃自嘆宦游,四處飄泊,身不由己。
關于“殷勤好夢托蛛絲”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下冊注曰:“其意當是:蛛絲隨風飄游,會把作者的好夢帶給他所思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52頁)
按:古詩詞中,沒有將“蛛絲”用為信使的先例,故此注似不能成立。
要讀懂此句,首先須了解古代的一個風俗,即“蜘蛛報喜”。晉葛洪《西京雜記》卷三載漢陸賈論瑞應曰:“干鵲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唐李紳《端州江亭得家書》詩二首其一曰:“雨中鵲語喧江樹,風處蛛絲飏水潯。開拆遠書何事喜,數行家信抵千金。”宋鄒浩《得家書》詩曰:“烏鵲每來檐外集,蛛絲時向眼邊明。心知有喜尋歸路,今日音書果見迎。”王安中《試院作》詩二首其一曰:“瑣窗未有歸消息,應罥蛛絲上雀釵。”呂濱老《浣溪沙》(微綻櫻桃一顆紅)詞曰:“惹鬢蛛絲新有喜,窺窗月彩舊相從。”趙彥端《謁金門》(春已半)詞曰:“鵲喜蛛絲都未判,連環空約腕。”元王惲《和劉懷州韻》詩三首其三曰:“蛛絲拂面喜生華,照眼青燈夜有花。”明胡奎《和黃應奉巧夕書懷》詩曰:“笑卜蛛絲憑遠信,有人相憶鳳凰樓。”沈周《仕女圖》詩曰:“手擎妝盒偷微笑,紅腳蛛絲在上頭。”清王士祿《謁金門·和馮延巳韻》詞曰:“正憶桐廬人未至,蛛絲輕送喜。”查慎行《玲瓏四犯·韜荒兄昔過黃絲驛賦二詞組織極工今來不無蔓草零露之感填詞寄之》曰:“蠻娘憶,當壚坐。有蛛絲迎面,伴客燈火。”皆是其例,可以參看。
關于“繡幃金鴨薰香坐,說與春寒總不知”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下冊說曰:“結語以不知簾外春寒的貴婦人為對比,含蓄地指出貴賤之間的階級差異。”(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53頁)
按:細味此詞,涉及的人物僅“我”與所愛的一位歌妓,并沒有“第三者”。那“繡幃金鴨薰香坐,說與春寒總不知”的人,其實就是那位歌妓。宋柳永《傾杯》(鶩落霜洲)詞曰:“想繡閣深沉,爭知憔悴損、天涯行客。”周之琦此詞句意,庶幾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