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攝于福建省永安市桃源洞景區
水調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五首其二)
[清]張惠言
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子當為我擊筑,我為子高歌。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云夢,蔕芥近如何。楚越等閑耳,肝膽有風波。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看到浮云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
關于“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云夢,蔕芥近如何”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下冊注曰:“胸中云夢,謂胸中有波瀾。[蔕芥]《漢書》:‘細故蔕芥,何足以疑。’注:‘蔕芥,小鯁也。今多作芥蔕,如言中無所憾者,曰胸無芥蔕。’”(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26頁)
按:原編于“海邊鷗鳥”無注,但這是有出典的,而且對詞意的串解頗為重要,茲予拈出。《列子·黃帝》篇曰:“海上之人有好漚(按:同‘鷗’)鳥者,每旦至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數而不止。”宋周紫芝《次韻馮遠猷觀水》詩曰:“海邊鷗鳥恐不下,濠上游魚誰肯觀。”元仇遠《寄屠存博》詩曰:“林下杜鵑猶勸去,海邊鷗鳥亦知幾。”明羅倫《復江浦張都憲》詩二首其二曰:“云外鳳毛真有侶,海邊鷗鳥信無雙。”田藝蘅《答謝林工部香絹之惠》詩曰:“池上鳳毛應念侶,海邊鷗鳥欲忘機。”在中國古代文化語境中,“鷗鳥”是超然物外、沒有機心的一個象征。
“胸中云夢”“蔕芥”,則語出漢司馬相如《子虛賦》。該賦寫楚國的使者子虛出使齊國,對齊王夸耀楚國湖澤的廣大,說楚有七澤,其小小者云夢,猶方九百里。烏有先生則夸齊國的疆域以壓倒子虛:“齊東有巨海,南有瑯邪,觀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諸,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秋田乎青丘,傍偟乎海外,吞若云夢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蔕芥。”注者說“胸中云夢”謂胸中有波瀾”,實誤。但用《漢書注》來解說這首詞中的“蔕芥”,卻是可取的。因為詞人這里是借《子虛賦》來說自己的心胸,“蔕芥”確有憾恨等含義。
要之,這三句是說:試招那沒有一點機心的海邊鷗鳥來,看我胸中的疙瘩,近來怎么樣了?是不是還堵在那里?言外之意是:現在我已胸無蔕芥,對世事不再那么執著,很想得開了。
關于“楚越等閑耳,肝膽有風波”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下冊注曰:“《莊子》:‘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楚越等閑耳’,是從‘同’的角度去看。楚與越,春秋二國名。等閑,猶言尋常。意思是說,從‘同’的角度看,楚與越雖是兩國,也只是尋常之事。‘肝膽有風波’,是從‘異’的角度看。肝與膽雖在一個人的胸腔之內,但它們之間可以產生風波,風波即矛盾,如同楚與越兩個國家的矛盾一樣。”(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26頁)
按:注者所引《莊子》文字,見其《內篇·德充符》。原書假托為“仲尼曰”,即孔子說的話。它的本義是說:從“異”的方面去看,肝與膽的差別就像楚國與越國的差別那樣大;而從“同”的方面來看,則萬物都是一樣的。
詞人這里只是借用了《莊子》中“肝膽楚越”的比喻,詞意與《莊子》的思想并不相同。二句是說:楚國和越國之間產生矛盾紛爭是很平常的,就連同處一個人體之內的肝和膽,它們之間也會產生矛盾紛爭呢!“楚越等閑耳”句,探后省略了“有風波”三字。完整的句意是:楚、越間有風波乃等閑之事耳。這是詞人徹悟之詞。由于他領悟到世間有矛盾紛爭是絕對的,并不奇怪,所以才試圖用平靜的心態去對待人生道路上的種種不如意,力求作到胸無蔕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