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老城南的實輝巷,位于中華路南段西側。傳此巷原叫石灰巷,是因明初修建中華門(當時稱聚寶門)時這里辟有石灰場得名。在我關于此巷的記憶中卻充斥著暴風驟雨為背景的映像。
1965年,我母親在實輝巷“T”型路口處的街道辦事處當主任。那年夏的一個周日,母親值班時把我帶在身邊,本是督促我完成暑假作業,卻不料當晚臺風過境,母親留下我“小鬼當家”,她卻頂風冒雨深入街巷指揮排危查險、安置受災群眾。沒多久,辦事處工委書記“一只眼”的徐叔叔滿身泥水地趕來接班,他的右眼被硝化甘油炸瞎,那是18年前在太行山黃涯洞兵工廠發生的一次爆炸事故所致。
“晚上9時許,瀟瀟雨歇,臺風打著響鼓剛撤走,實輝巷某小樓上下兩家鬧糾紛吵到辦事處。原來樓上人家陽臺上的花盆被風刮落,將樓下人家老輩傳代的青花瓷魚缸砸中。樓下的提出索賠,樓上的不買賬,“一目了然”“接狀”后撫掌大笑,連喊“好好好”,然后判詞如下:“花盆砸魚缸,屬于同歸于盡!花草魚蟲鳥,好看卻不能吃,不受無產階級歡迎!依本官看,兩家今后都別養這些玩藝兒!”
“徐青天”前案剛調解完,后面又見進來人告狀——實輝巷西頭的李家老太扎進辦事處納頭便拜,央求徐書記為她出面制止她隔壁老汪損人利己,說老汪家房頂的鴿棚被臺風掀了頂蓋,搭梯上房抓鴿子,把她李家的房上瓦片踩碎一大片。
李老太還沒投訴完,一個大小伙子沖進來抓起電話急呼救護車,搶救遭雷擊而失去知覺的傷者。好在市立第一醫院就在實輝巷馬路對面,急診醫生扛著擔架趕來不到10分鐘就完事了,老汪醒來抬起一張白皙的臉急切地問:“李家房頂現在不漏了吧?”
來的大小伙子小名“杠子”,是李老太的養子。徐書記從“杠子”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原委:晚飯時臺風稍有動靜時,老汪就將他的寶貝鴿子轉移到了自家小屋里。當肆虐的臺風將樓頂凸出物毀壞后,老汪便冒雨爬上房頂干脆拆了鴿子閣,將多出來的油氈等材料,鋪在李家房頂缺磚少瓦處。當他完工從房上順梯下地時,被眼前一道閃電所驚,隨著炸雷巨響一頭栽倒在梯旁。事實清楚,證據明確,“徐青天”呵斥李老太:“一大把年紀了怎么就不識好歹?人家老汪頂著雷雨好心給你家房頂鋪油氈,你卻反告刁狀?你若不向老汪賠罪,出門試試,看雷劈不劈你?”
一年以后徐書記離休回家,老汪的鴿子卻又惹了李老太。原來在那年的“掃四舊”運動中,不僅花鳥魚蟲,連逮耗子的家貓也無一幸免,被當作資產階級才豢養的“寵物”被大掃除。可憐的老汪,除了兩只賽鴿遠程放飛未歸巢外,其余10多只全被戴袖標的捏鼻而亡……
痛苦萬分的老汪半夜溜出門,將罹難的鴿子集體下葬,墳坑就在實輝巷中的一棵老楓楊樹下。豈料,老汪葬鴿的秘密被李老太發現,她竟然半夜盜了“鴿墳”,把鴿尸用大褲衩子裝了拖回家,煮水鉗毛,扒五臟,用大鹽碼了腌在缸里。
杠子得知養母如此“下作”,也看不過去,選擇做了老汪的“同謀”,拯救兩只夜半歸巢的賽鴿——二人買了一窩小雞,將剃了毛的鴿子混在雞筐中,送到鄉下杠子的生母家。
老輩人傳,明初修建中華門時所建的化石灰的窯池,就在實輝巷21號(這是我的老師劉福林根據記憶提供的門牌號),曾為實輝巷小學所在地,1970年寒假后經過區教育局協調,“石灰場”正式劃給了我當時所在學校——抗大中學。
1970年初春,我校70屆初中畢業班從顏料坊遷至實輝巷,之前小學移交給我校最大的資產是1幢3層樓的教學樓。在遷校過渡期的日子里,同學們被安排到518廠學工,例外的是同窗——“鴿子老汪”的獨子“百順”,他家因搬遷至離城十幾里路外的東郊,所以特許他在馬群鎮自找一家工廠學技術。
我中學時喜歡寫寫畫畫,于是常被老師抓差,與一些連、排的學生干部被派回學校充當臨時工:修課桌、釘黑板,搭雙杠、整操場,掛橫幅、出專欄等。
記得有一天“學雷鋒日”,學校把強化政治環境的任務交給了我們二連,原計劃“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大幅標牌刷在圍墻上,可學生連長吳長海自有主張,為使標語更加醒目,他指揮我與他合力將笨重的竹梯架在課桌上,我在下面扶梯、移梯,他卻一次次攀梯至頂,在教學樓頂的房檐下用紅漆涂標語。忽然刮來一陣狂風,操場卷起漫飛的風沙迷了我的眼,我本能松開緊扶梯子的雙手揉眼睛,只聽”嘩啦”一聲,梯子失去控制滑出桌面,梯頂上的吳長海大叫一聲,雙腳落空,直接從七八米高空趴了“滑滑梯”。幸虧“上帝之手”——樓墻一根凸出的接雨管擋了一下,吳長海才未直接摜在地面,他拎著的紅漆罐脫手,紅漆將他兜頭澆成了“血葫蘆”。當場被嚇懵了的我,也被油漆灑得紅斑滿面……
(陳冠平攝)
現在,我與吳長海就同住一個小區,有一天他告訴我,他家之所以選住1樓都是“學雷鋒日”意外的事故導致的,雖然那次他沒摜死,卻從此落下了恐高癥,一段時間見了竹梯兩腿就禁不住打顫。
1974年6月17日晚,晚飯后,我從家步行前往實輝巷,探望一位叫秦桂花(化名)的孤寡老人,她曾是我母親當初在此工作時的“向導”。當我走到中華路郵局時,就遭遇了后來報道說是橫掃我省的10級強臺風和強降雨。狂風過后電閃雷鳴,冰雹雨噼里啪啦砸向地面,不一會兒大雨傾盆。我迅速拐進實輝巷直赴8號,我上中學時就清楚這處深院的門前一段六七米長的廊道。我身處的廊道頓時成了泄渠,積水很快漫過膝蓋。短路造成的停電到處漆黑,我正愁往哪轉移,一個被雨水澆成落湯雞的人涉水鉆進了廊道,因停電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來者模樣。瀉水道沖得人難以站立,我被迫跨出廊道,冒雨踩著積水跑向要去的地方……秦大媽家就在我校操場的隔壁,我曾無數次見她來學校接百順到家里吃飯。我禮貌地敲了秦家院門,但外邊雨聲大里邊聽不見,好在院門虛掩,推門進院,見一間廂房亮著燭光,秦桂花認識我是周主任(我母親姓周)的兒子,又曾經是百順的同屆同學,趕緊拉我進屋后又遞干毛巾,又催喝熱茶,還把一套干凈的衣褲讓我換上。老人愛“韶叨”,說是給百順留的門,老汪的兒子就像她的干兒子,說好今晚要來,帶他的女朋友來亮相,還保證讓老人意外驚喜。估計百順在路上被風雨所阻一時來不了,那毛巾、熱茶和干凈衣服,就算我替他享受了。秦桂花知道我從小就好奇心重,頂風冒雨到此,定是沖著百順他爸的那兩只賽鴿命運來的,于是就把老汪與“杠子”最后鬧翻的事和盤托出。
談起此事已相隔8年,1966年夏老汪四處奔波,只為他兩只因遭“通緝”的賽鴿聯系下家,某部通信分隊聽說后,當即派車子按圖索驥趕往“杠子”的生母家去接收之,不料卻撲了空。老汪聞訊沖到李家找“杠子”討說法,李老太卻不以為然,稱“那兩只鴿子太嬌慣沒養活,死了”,恰巧杠子這個時間點回到家,見臉掛一尺長的老汪就“咕通”雙膝跪下,哭臉哭調說:“你那一對鴿子在鄉下被野貓偷吃了,你打死我吧!”可李老太不嫌事大,從廚房抄起切菜刀塞到老汪手心,挑話道:“有膽量就殺了我兒子,為你的鴿子抵命!”動靜鬧大,當派出所接案后介入調查,杠子竟然與他養母一個鼻孔出氣,咬定老汪跑上門“持刀尋仇”。幸有一戶鄰居當時在家聽得真切,聞者呈供證詞雖是“孤證”,但街道辦事處領導集體為老汪擔保,包括離休回家的“徐青天”,此案后來便不了了之。
秦桂花當年為什么被我母親視為“向導”,是因她對實輝巷住戶的熟悉堪稱“活檔案”,打開話匣就聽她如數家珍:市立醫院初創時是河南來的一批醫生搭的臺,其中的還在巷里住;老巷里教師不少,其中一對夫婦男的在邁皋橋中學、女的在小西湖小學當老師,星期日搞的家教也只收“小飯桌”錢;巷南與鞍轡坊接壤的李記茶爐子,長年對路人過往免費供開水;巷西與張都堂巷接壤的自來水站,老板是曾在水西門開過醬菜廠的劉洪發,他賣水收費的盒子高高掛在墻上任人丟分幣,還鼓勵家庭培養孩子愛勞動,凡學生來提水一律不收錢,等等。
熱心腸的秦桂花還喜歡替小年輕做媒,唯有兩戶因“門檻”太高從不去串門:實輝巷2號住著一位老紅軍,膝下有倆女,一個在一中教書,一個在秦淮醫院當醫生,一般人家高攀不起;住8號那個院門前有廊道的樓房里,女主人當時雖是區里普通干部,可她的丈夫曾是某高級兵校的訓練部長,中蘇邊境對峙后被調到北方某大軍區任副參謀長。這對夫妻有一個舉止端雅的女兒,4年前穿上新軍裝、戴紅花離開此巷時,街坊四鄰還涌來圍觀……
我在秦大媽家已被勸喝下3壺茶,趁風住雨停起身欲告辭,卻被按在竹椅上,說風雨一停百順準會帶對象來,還說讓我幫助參謀。
燭燈下,秦桂花的“韶叨”,還韶出個把小時前發生的、與強風有關的“路邊社”新聞:她家隔壁院里住著一家3口,戶主姓劉,酷愛花木,人稱劉老夫子,入春后,他在屋檐下吊了一長溜栽有奇花異草的紫砂盆,說是為了讓花草多接露水。誰知“庭院花卉”在這10級強風突襲下不堪一擊,院中楓楊的樹桿像按了彈簧似的前傾后搖,夏日遮陽的樹冠跟綁了笤帚一樣四下狂掃,懸吊在房檐下的十幾個紫砂盆,頓時“稀里嘩啦”被風割斷吊繩卷過房頂,一起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形再反彈回去,花花草草的主人來不及躲閃,被破窗而入的花盆砸得那個慘啊,送到醫院讓急診醫生都頭皮發麻……
那天夜晚風消雨住后我們也沒等到百順過來,回家路過實輝巷8號時,之前我在此避險時那個曾涉水擠來廊道的人影仍在,正靠墻抽煙,我正想看清此人感覺有點熟悉的臉,煙蒂被他被彈出老遠落在巷邊積水里……
強風過后的一個星期天,我再次來到實輝巷,是母親讓我來給秦桂花送兩盒麝香保心丸。老人感激之余,又跟我“韶叨”起那晚新聞之后的花絮:說那隔壁院子的劉老夫子,那晚被花盆砸傷后,其女在醫院陪伺老父而誤了與男友的約會。早晨當其女護送父親回家時,忽見她的男友正困坐在她家院門口外的石階上,一張臉深深埋在膝蓋里。有街坊看見,劉家女從其男青年身邊跨過,打開院門攙父親入內時一臉木然。直到當天中午劉家的父女在家吵窩子,鄰居上門勸導才知,劉老夫子怒發沖冠,是要把早戀的女兒趕出家門……
很多年以后,我作為記者采訪東郊馬群一個民間賽鴿團體時,發現其組織者正是我的初中的同學百順。晚餐我們二人在街邊的土菜館大塊朵頤,一瓶北京二鍋頭二一添作五,當年在校同學間的“秘聞”借著酒勁吐露真情。然而,令我腦袋瓜子頓時發嗡的是,實輝巷秦桂花隔壁院里劉老夫子的女兒,竟然是百順在校同窗時就已偷戀的情人。哇塞,1974年6月17日那晚秦桂花沒等到的,翌日早晨劉家門前一個將臉深埋褲襠的,是同一個人一一“鴿子老汪”的兒子百順。
張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