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心蕩漾想江南。
想泛舟太湖,碧波蕩漾間,仰頭看三吳風月。想漫步秦淮,槳聲燈影下,滿身六朝煙水氣。想度曲虎丘,夜市賣菱藕,姑蘇城外寒山寺。
更想的是清炒白蝦糟溜鱧片薺菜春筍蘆蒿香干韭菜螺螄刀魚面虎頭鯊菊花腦烏米飯酒釀餅薄荷方糕……隨便報菜名很俗氣,但以上這段完全出自本能——這是江南人民在春天來臨時的生理反應。
會有人三月不想江南嗎?
1759年,連48歲的乾隆皇帝老兒都在紫禁城里唉聲嘆氣,中心思想比我更加具體:想蘇州啊想蘇州。
我想念江南,買張高鐵票就回去了。弘歷比我困難一點,雖然他一輩子六次南巡,不過,也不是想去就去的。
他的解決方案,是叫人畫了一張《姑蘇繁華圖》。
畫畫的人也是蘇州的,叫徐揚。他是乾隆南巡時遇到的男版“夏雨荷”。七年前,乾隆皇帝南巡到蘇州,徐揚獻上了自己的畫作,而后他很快就被任命為“畫院供奉”,當年六月就領旨來到京師,從民間草根一躍吃上了皇糧。氣不氣,民間藝人一進宮,待遇立刻對等宮內高級畫師。要知道,同樣靠著南巡路上自我推薦入宮的畫羅漢的金廷標,剛進宮的工資連三等畫師都比不上,三年后,皇帝才下旨,把他的工資漲到“同丁觀鵬”——丁是宮內一等畫師。
更過分的是,過了兩年,徐揚居然被欽賜為舉人,授內閣中書,在蘇州的時候,他參加了好幾次會試,結果一次也沒考上,憑借藝術特長,居然保送了。
Why?有人說,因為徐揚不挑活,老板讓干嘛就干嘛,提多過分的要求都可以——“次間花簾罩堂橫披著徐揚畫花簾、罩腿畫條”。有人說,因為徐揚最能體會老板意圖,多么狗屁的御制詩,他都能畫出合格的詩意畫。在我看來啊,徐揚最厲害的,是有一雙照相機一般的眼睛,可以在弘歷想念蘇州時畫出最完整的圖卷。
不信?我帶你們看看。
蘇州的春天,從船上運送桃花盆景的人開始。
難得天氣好,上房曬曬藥材。
難得天氣好,適合結婚。看新娘子去哉!
難得天氣好,適合買靴子。
也適合照鏡子。
野餐,不僅有小紅書同款鋪毯,還要有傭人伺候著,這才是凡爾賽野餐標配。
還要有旁邊等著你的轎夫。
看戲,前排都是standing位子。
不遠處,扛著板凳趕過來的,仿佛在說:“等等我!”
也有啥也不想干的,在家里的院子,看斗雞。
春光明媚的蘇州,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合適。當然了,最適合做的是買買買——蘇州城里的店鋪,簡直比當代某寶還要齊全。
買衣料,絲綢麻布加長加大,各種要求,琳瑯滿目,選不出來。
買文具,只要看到“三場名筆”“狀元考具”,不買也要買。
居然還有真題賣!
買珠寶,有點翠,有金珠,就是《鎖麟囊》里薛湘靈唱的詞兒,“有金珠和珍寶光華燦爛”。
買樂器,有琵琶弦子。
當然,對于我等吃貨來說,最關心的還是吃飯。預算多一點,可以吃大菜,包辦酒席,齊齊整整。
蘇州城里,最流行的是“五簋大菜”,這是康熙朝之后江南開始流行的擺盤模式:五簋碗即大碗,姚廷遴《歷年記》里說:五簋碗,“其式比前宋碗略大,又加深廣,納肴甚多”——到了北京,老百姓嫌繞口,改叫海碗。
想吃點心,個么三鮮面和餛飩可以送貨上船。
剛下船的旅人,等不及回家,先吃點大肉饅頭。蘇州人的包子,叫大肉饅頭,這個稱呼綿延流傳至今。
木瀆鎮上的拱橋旁,“桂花露”“乳酪酥”“玉露霜”“太史餅”“狀元糕”,完全看饞,來來來,統統來一份!
那時候的地攤經濟甚是紅火。
不想還價的店鋪,掛上“不二價”,不和你廢話——畢竟蘇州人還價比較兇悍。
洗澡都有“香水浴堂”——香水浴堂是明代以來,蘇州人對公用澡堂的雅稱。郎瑛《七修類稿》里說,蘇州的澡堂,“名曰混堂,榜其門則曰香水”。
有學者統計,徐揚畫中出現了14家絲綢店鋪、4家染料染業、5家蠟燭店、23家棉花棉布店,不少店鋪都是乾隆年間實際存在的,我就想問一句,畫得這么仔細給到全國最高等級客戶,請問徐揚你有沒有收露出的廣告費?
我喜歡這幅《姑蘇繁華圖》,最大的原因,是畫上的人物每一個都有靈魂,那么多年之后,我們還是可以在放大的畫面里,找到他們的嬉笑怒罵,他們的笑語歡聲。
扛著桃枝在街上走,酷就一個字。
乾隆時代的干飯人。
撐船也有武功,看我后背式。
不過,這算通緝令嗎?這個罪犯也太有個性了吧!
這幅畫直接觸發了弘歷的另一個重大brief,幾年之后,他再次宣召徐揚,讓他創作一幅更宏偉的巨作——《乾隆南巡圖》。這幅作品曾經被著名畫家大衛·霍克尼在紀錄片《和中國皇帝的大運河一日游》里提及,霍克尼認為《乾隆南巡圖》里加入了很多西洋元素,甚至有些不倫不類,沒有《康熙南巡圖》那么令人激動,但他也承認,畫面中那些店鋪是細致而日常的——因為無論如何改變技法,內心的鄉愁是不會改變的。
拿著畫筆在紫禁城描畫家鄉的徐揚,心里在想著什么呢?陳丹青說,徐揚一定是一個雄心勃勃而心細如發的人,“這位蘇州人低著腦袋,一筆一筆勾著瓦片啊、河水啊、樹葉啊,還有滿街奔跑的小百姓——謝謝徐揚!”
是的,幾百年之后,那些畫面上的城郭已經變了模樣,店鋪沒了,萬年橋被拆了重建,但桃花依舊,那些滿城奔跑的小百姓們依舊,這是屬于我們的春天。
順便說一句,在這幅畫里,我也找到了徐揚受皇帝寵愛的原因——
有哪個古代上司,不喜歡被拍馬屁呢?
我要是弘歷,拿著大印章準備蓋的時候忽然看到這里,大約也會感受到通體舒泰。
看完這幅畫的阿舒,打算收拾包袱下江南了。
你們要不要一起?
本文選自山河小歲月公號,作者是蘇州人阿舒。文章參考資料:
1、 楊婉瑜,清乾隆宮廷畫師——金廷標繪畫研究,議藝份子第十四期
2、 范金民,清代蘇州城市工商繁榮的寫照——《姑蘇繁華圖》,江海學刊
3、盛世長卷閱姑蘇——《姑蘇繁華圖》背后的秘密,澎湃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701634
4、宮苑雜談︱一個清代南方畫師的職場升職記 ,https://www.sohu.com/a/350963339_260616
5、陳丹青,徐揚的功德,《局部》第一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