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xué)基金委“外國學(xué)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xué)金”指導(dǎo)教授,中國韻文學(xué)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xué)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yīng)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xué)。
鐘振振:明詩新解(10)
塞垣鷓鴣詞
[明]楊慎
秦時明月玉弓懸。漢塞黃河錦帶連。
都護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甘泉。
鶯閨燕閣年三五,馬邑龍堆路十千。
誰起東山安石臥,為君談笑靖烽煙。
關(guān)于“單于獵火照甘泉”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甘泉,山名,俗名磨石嶺,在今陜西淳化縣西北。”(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216頁)
按:這里的“甘泉”,不是山名,而是西漢的離宮。
《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漢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單于十四萬騎入朝那、蕭關(guān),殺北地都尉卬,虜人民畜產(chǎn)甚多,遂至彭陽,使奇兵入燒回中宮,候騎至雍甘泉。”唐張守節(jié)《正義》:“《括地志》云:云陽也。秦之林光宮、漢之甘泉在雍州云陽西北八十里。秦始皇作甘泉宮,去長安三百里,望見長安。始皇帝以來祭天團兵處。”
又《匈奴列傳》:“軍臣單于立四歲,匈奴復(fù)絕和親,大入上郡、云中,各三萬騎,所殺略甚眾而去。于是漢使三將軍軍屯北地,代屯句注,趙屯飛狐口,緣邊亦各堅守,以備胡寇。又置三將軍軍長安西細柳、渭北棘門、霸上,以備胡。胡騎入代句注邊,烽火通于甘泉、長安數(shù)月。”
《后漢書》卷一一九《南匈奴傳》:“逮孝武亟興邊略,有志匈奴,赫然命將,戎旗星屬,候列郊甸,火通甘泉。”唐李賢《注》:“言其多列置候兵于近郊畿,天子在甘泉宮,而烽火時到甘泉宮也。”
楊慎詩即用此典故。
北周庾信《燕歌行》詩:“妾驚甘泉足烽火,君訝漁陽少陣云。”
南朝陳徐陵《為始興王讓瑯邪二郡太守表》:“自甘泉通火,細柳屯兵,旁帶戎臣,頗同疆埸。”
唐李白《塞下曲》詩六首其六:“烽火動沙漠,連照甘泉云。”
宋徐鉉《送武進龔明府之官序》:“是時甘泉有烽火之急,天子下哀痛之詔。”
田錫《圣主靖邊歌》詩:“漁陽烽火照甘泉。疆吏飛箋至御前。”
王禹偁《重修北岳廟碑奉勅撰》文:“單于之火照甘泉,豈傷文帝;頡利之兵陳渭水,未累太宗。”
金趙秉文《仿郎士元寶刀塞上兒》詩:“煙塵生絕塞,烽火照甘泉。”
明劉基《出塞》詩:“居延風高榆葉空。狼煙夜照甘泉宮。”
王偁《送陳將軍還鎮(zhèn)三河》詩:“直向交河馳羽檄,肯教烽燧照甘泉。”
顧清《驄馬吟送同年于器之副憲浙江》詩:“漢家烽火照甘泉,昨日單于棲上谷。”
也都是用此典故,可以參看。
而劉基詩明白地說“狼煙夜照甘泉宮”,尤為堅確之證。
懷 歸
[明]楊慎
星橋南望沉犀渚,雪嶺西連抱珥河。
關(guān)塞渺茫魂夢隔,山川迢遞別離多。
汀洲春雨搴芳杜,茅屋秋風帶女蘿。
心事未從詹尹卜,生涯聊聽僰童歌。
關(guān)于“星橋南望沉犀渚”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星橋:泛指一般的橋梁。駱賓王《送吳七游蜀》:‘日觀分齊壤,星橋抵蜀門。’犀渚:在今四川郫縣東。以李冰鑿離堆,開寶瓶口,造都江堰,并刻石犀鎮(zhèn)之而得名。”(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220頁)
按:這里的“星橋”,并非“泛指一般的橋梁”,而是特指成都的七星橋。
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三二《劍南道·成都府·成都縣》:“西南兩江共七橋,李冰所造,言上應(yīng)七星。”
宋祝穆、祝洙《方輿勝覽》卷五一《成都府路·成都府·橋梁》:“七星橋,李冰造,上應(yīng)七星。李膺記:一長星橋,今名‘萬里’。二員星橋,今名‘安樂’。三璣星橋,今名‘建昌’。四夷星橋,今名‘笮橋’。五尾星橋,今名‘禪尼’。六沖星橋,今名‘永平橋’。七曲橋,今名‘升仙’。”
注者所引駱賓王詩“星橋抵蜀門”,既以“蜀門”為言,當然也是特指成都七星橋,成都正是蜀地的政治中心。
古詩文中言及成都或蜀地,用“星橋”之例屢見不鮮,如北周庾信《奉和永豐殿下言志》詩十首其二:“星橋擁冠蓋,錦水照簪裾。”清吳兆宜注:“《北史·蕭撝傳》:撝字智遐,梁武帝弟安成王秀之子也……及侯景作亂,武陵王紀稱尊號。時宗室在蜀惟撝一人,封偽秦郡王。紀率眾東下,以撝為尚書令、征西大將軍、都督益州刺史,守成都。及周文帝遣尉遲迥長驅(qū)入成都,撝率文武于益州城北共迥升壇,歃血立盟,以城歸魏。”“錦水”即錦江,流經(jīng)成都。
唐王勃《益州德陽縣善寂寺碑》文:“蜀嶺東漸,岷山西積。月峽星橋,勝金孕碧。”“益州”即成都。
盧照鄰《益州至真觀主黎君碑》文:“乃劍門西拒邛關(guān),南望星橋。”
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詩十首其七:“錦水東流繞錦城。星橋北掛象天星。”“錦城”亦即成都。
杜甫《嚴公廳宴同詠蜀道畫圖得空字》詩:“劍閣星橋北,松州雪嶺東。”
釋皎然《五言詠數(shù)探得七》詩:“鶴駕迎緱嶺,星橋下蜀川。”
宋胡次焱《步瀛橋賦》:“且烏知今日之橋,非蜀之曲星橋。”
元謝應(yīng)芳《和玉山排悶》詩:“兩娥遽奔川,星橋吠天狗。”“川”即今四川一帶。
明薛蕙《送楊石齋》詩:“草停黃閣詔,花簇錦江船。水檻星橋側(cè),茅堂雪嶺邊。”
楊慎別首《錦津舟中對酒別劉善充》詩亦有云:“錦江煙水星橋渡。惜別愁攀江上樹。”皆是,均可參看。
又,楊慎詩里說的是“沉犀渚”,羊先生以“四川郫縣東”的“犀渚”來解釋,而其注文中并沒有“沉”字的著落;且郫縣在成都西,亦與“星橋南望”云云不相符合——因此,仍屬似是而非,不可為訓(xùn)。
考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七四《劍南西道》三《嘉州》:“犍為縣……本漢犍為郡,因山為名。周寶定三年,于沉犀下置沉犀州。《益州地理志》云:昔有犀牛渡江到此山而沉,故以為名。隋開皇三年,廢沉犀州,于大鹿山下置犍為縣。舊在武陽故城,后屬戎州。唐上元元年,隸嘉州。天福元年,獠叛,移于江西岸。縣南臨大江。”
又曰:“沉犀山,在縣山南五里。昔有犀渡到此沉。一名‘沉犀灘’。”
犍為縣恰在成都南,故楊慎詩里的“沉犀渚”,應(yīng)是指犍為縣的沉犀灘。
關(guān)于“茅屋秋風帶女蘿”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茅屋句:言茅屋為秋風所破,只好用女蘿來牽補。杜甫有《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此用其事。女蘿,藤類植物。又名松蘿。屈原《九歌·山鬼》:‘被薜荔兮帶女蘿。’”(同上)
按:楊慎此句,還暗用了杜甫另一首詩《佳人》中的句意:“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