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F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明詩新解(7)
朱仙鎮廟
[明]李夢陽
宋墓莽岑寂,岳宮今在茲。
風霜留檜柏,陰雨見旌旗。
百戰回戈地,中原左衽時。
土人嚴伏臘,偏護向南枝。
關于“宋墓莽岑寂”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宋墓:泛指宋代諸王的陵墓。”又說:“此詩以宋代諸陵的岑寂,反襯岳廟祭祀之隆重,在褒貶之中,隱寓無限悲憤。”(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164頁)
按:古人著述,頗嚴于尊卑之序,對帝王陵寢,通常只稱“陵”,不稱“墓”。
因此,說李夢陽此詩“宋墓”乃“泛指宋代諸王的陵墓”或“宋代諸陵”,是以今概古,不能成立。
朱仙鎮在今河南開封西南。開封,古稱汴京。
明李濓《汴京遺跡志》卷九《陵墓》:“王文正公墓,在城東大邊村。宋丞相王文正公旦葬此?!?/p>
又:“李駙馬墓,在城東北南神岡。宋駙馬都尉、鎮國將軍(按:當作‘鎮國軍’)節度使、贈尚書令、許(按:疑當作‘謚’)和文公李遵勗葬此?!?/p>
又:“李留后墓,名端懿,乃駙馬遵最(按:當作‘遵勗’)之子也。官至鎮潼軍節度觀察留后。附葬于父遵勗墓側?!?/p>
又:“呼延贊墓,在朱仙鎮之東北原上。咸寧(按:當作‘咸平’)三年,贊掌護元德皇后園陵儀衛,還卒,葬此。”
又:“丹陽伯墓,在城西八角保大營鋪南。宋丹陽伯葛景先葬于此。”
李夢陽詩所謂“宋墓”,不外乎這些。以宋代諸墓之岑寂,反襯岳廟祭祀之隆重的用意,應是有的,但卻未必“在褒貶之中,隱寓無限悲憤”。
關于“陰雨見旌旗”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陰雨句:言在陰雨之中,恍惚還能看到岳家軍當年遮天蔽日的旌旗。”(同上)
按:這里的“陰雨”,是“每當陰雨天氣”的意思。
古人認為,人死后尚有鬼魂,而鬼魂屬陰,故通常只在陰雨天出現。
古代文獻中,此類傳聞屢見不鮮。
如舊題漢劉珍等《東觀漢記》卷一九《陳寵傳》:“雒陽城南,每陰雨,常有鬼哭聲,聞于府中。寵使案行,昔歲倉卒時,骸骨不葬者多。寵乃敕縣埋葬,由是即絕。”
元吳萊《南海山水人物古跡記》:“馬鞍山,在番禺北。秦時,望氣者言南海有王氣,發卒千人鑿山。狀如馬鞍。漢伏波將軍馬援嘗駐兵山岡。每風雨晦冥,聽之若有軍聲殷然?!?/p>
明宋濂《蔣山廣薦佛會記》:“重念元季兵興,六合雄爭,有生之類不得正命而終者,動億萬計。靈氛糾蟠,充塞下土,吊奠靡至,煢然無依。天陰雨濕之夜,其聲或啾啾有聞?!?/p>
周瑛《羊腸河吊古》詩序:“羊腸河,去清平一舍許。正統末,西南夷為亂,詔征南將軍張軏自南詔移兵討之。夷設伏,官軍大敗,士馬兵仗填委于河。至今每陰雨作,過者猶隱隱聞炮聲。”
歐大任《百越先賢志》卷一《鄧宓》:“鄧宓,粵之番禺人。有謀略權勇。武帝元狩末,交趾部刺史羅弘舉宓茂才,為屬國都尉。尋為南海郡丞,至日南太守。善于柔遠,民夷懷之。卒葬馬鞍山。后建武中,馬援南征交趾征側、征貳,駐兵南海,開拓土宇。至此,每風雨晦冥,聞人馬之聲。跡之,得宓墓。(據黃恭《交廣記》、廣州舊志參修。)”
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二四《名山有仙樂聲》:“沔縣定軍山下,有武侯八陣圖,每陰雨則聞鼓聲。”
又曰:“《郡國志》:廬江王墳,但風雨晦暝,即聞奏金石聲?!懂愒贰罚褐T葛閭墓在揚州莊蔣山之西,每至陰雨,冢中輒有弦歌之聲?!?/p>
清沈青崖等《陜西通志》卷七一《陵墓》二《漢中府·西鄉縣》:“太子冢,在縣西南七十里男兒壩。每陰雨,墳中常聞簫鼓聲。已失其時代。(《府志》)”皆可參看。
而古詩文中,亦不乏其例,如杜甫《兵車行》詩:“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宋王十朋《聞韓帥世忠退保丹陽遠近憂懼州縣議結鄉兵以備不虞閭巷少年貫弓走馬若有得色感而有作》詩:“千里戰云新鬼哭,滿天陰雨夜烏啼?!?/p>
俞德鄰《甲戌秋過了頭巖(按,當作“丫頭巖”)有感》詩:“巖前鬼磷陰雨青。老翁說著心膽驚?!?/p>
元謝應芳《上梅知州陸同知啟》:“天陰雨濕,但聞冤鬼之聲?!?/p>
王逢《舟過吳門感懷》詩二首其二:“一聚劫灰私屬盡,三邊陰雨國殤號?!?/p>
郭鈺《感懷》詩:“斜陽燕語興亡事,陰雨鬼號新舊魂?!?/p>
明汪廣洋《霸王城》詩:“皇風已蕩妖氛氣,陰雨猶聞鬼哭聲。”
林弼《獠處隘》詩:“為言前朝初,此地交兵革。至今空山中,鬼哭陰雨夕?!?/p>
顧璘《望焦山莫至》詩:“江山分氣概,風雨走精靈。”
李攀龍《挽王中丞》詩八首其八:“沙場入夜多風雨,人見親提鐵騎來?!?/p>
要之,李夢陽詩此句是說:在岳王廟里,當陰雨天氣,忠魂時或顯靈,人們還可恍惚看到岳家軍的旌旗。
送徐子與讞獄江南
[明]楊繼盛
寥落白云司半虛??淳巳ジ稳?。
西曹月滿幽人榻,南國星隨使者車。
塞雁不堪行斷后,秋風況是葉飛初。
秣陵故舊如相問,為道疏狂病未除。
關于此詩主旨及對此詩的評價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對徐中行的讞獄江南,充滿著期望,也心存著疑慮。多年積弊,誰能力挽狂瀾?遍地冤獄,誰能光照覆盆?故在送別之時,致規勸之意。沈德潛評此詩為‘婉而多諷’,堪為定評?!保ㄔ缆磿?994年版,第238頁)
按:羊先生對楊繼盛此詩的主旨,似未領會,故所說恐屬誤解。
筆者以為,“寥落白云司半虛,看君此去更何如”二句,是說刑部(“白云司”)本來就不滿員,徐中行這一去,刑部便更加空虛了。
“更何如”乃承接上文而遞進,是說“看君此去”,刑部“更何如”耶。
“西曹月滿幽人榻,南國星隨使者車”二句,是說友人一去,自己感到寂寞冷清?!拔鞑堋奔幢?,當時詩人正在兵部車駕司任員外郎。
“塞雁不堪行斷后,秋風況是葉飛初”二句,交代友人此去的時令為秋天?!叭恪薄靶袛唷?,兼有比況二人分別,如雁失群之意。
“秣陵故舊如相問,為道疏狂病未除”二句,是囑咐友人:到江南后,南京(“秣陵”)的老朋友如果問起我的近況,請替我告訴他們,我仍然像過去一樣疏狂。
從頭到尾,哪里有一字一句表現出“對徐中行的讞獄江南,充滿著期望,也心存著疑慮”?
又哪里有一字一句表現出對友人的“規勸之意”?
全詩語言基本上是曉暢明白的,清人沈德潛稱它“婉而多諷”,亦可謂隔靴搔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