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是文史研究者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個專有名詞。它是指東晉政權后期就已經在北方出現的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5個政權,簡稱“北朝”;以及在南方繼東晉政權以后出現的4個連續政權:劉宋、蕭齊、蕭梁、陳陳,簡稱“南朝”。北朝與南朝相加,南北朝總共有9個政權。其中南朝的蕭齊政權為了與北朝的“北齊”政權相區別,史學界又稱之為“南齊”。
“南朝”和“北朝”盡管被揉和在一起稱“南北朝”,但兩者還是有差別的。
從政權誕生的時間上來講,“北朝”出現的時間要早于“南朝”。北朝的“北魏”政權由一個叫拓跋珪的人于公元386年建立,此時正處于東晉政權的晉孝武帝太元十一年;南朝的“劉宋”政權始建于公元420年,政權由劉裕建立。從時間上來講,北朝政權出現的時間要比南朝政權早34年。
從政權滅亡的時間上來講,北朝要比南朝滅亡早。北朝的最后一個政權“北周”亡于北周靜帝宇文闡的大象二年(580年),南朝的最后一個政權“陳朝”亡于陳后主陳叔寶的禎明三年(589年),很明顯,南朝政權要比北朝政權晚9年滅亡。但南北朝的共同特點是都被隋朝所滅,隋朝建立了統一的華夏政權。
從政權誕生的時間上來講,北朝的政權要比南朝早34年,作為一個歷史概念,史學界為什么不依政權誕生的時間先后來將北朝放在前面稱“北南朝”、而是樂于稱道為“南北朝”呢?按照中國人的傳統習慣性思維,誰先問世,誰就應在表述時置先。但中國人在方位概念表述上,習慣于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東、西、南、北、中,如同春、夏、秋、冬四季一樣,表達順序已經約定俗成。南朝政權建立雖然比北朝遲了34年、存在時間也比北朝也少了25年,但其滅亡的時間要比北朝晚9年,所以將二者合稱時,南朝因滅亡時間要晚,帶有吉利優勢,所稱“南北朝”就更順理成章了。
從政權的連貫性上來講,南北朝呈現不同的發展曲線。南朝的四個政權是首尾銜接,呈線型發展,可謂“無縫對接”;而北朝政權卻呈現交叉重疊的錯綜復雜現象。東魏政權建立于公元534年,西魏政權建立于公元535年,時間相差僅1年。北齊政權在東魏政權基礎上誕生,由高洋于公元550年建立,過了8年后,西魏政權才滅亡。公元557年,北周政權在西魏政權基礎上誕生。此后,北齊、北周兩個政權同時存在,北齊于公元577年滅亡于北周,北周政權于公元581年被楊堅禪代。北周滅亡,即北朝滅亡,隋文帝楊堅建立起隋朝政權。
從政權治所即都城京師所在位置來講,南北朝又呈現不同的現象。南朝四個政權都定都在建康(今南京),而北朝五個政權的建都地點計有三處。北魏政權于公元386年定都盛樂,都城在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縣境內;東魏政權于公元534年由權臣高歡扶持年僅11歲的元善見(即魏孝靜帝)建立,都城在鄴(今河北省邯鄲市臨漳縣境內),以晉陽(今山西省太原市)為別都,高歡坐鎮晉陽,遙控朝廷;西魏政權于公元535年由元寶炬在長安(今西安)建立,都城位于今天的西安市漢長安城遺址上;北齊政權由東魏權臣高歡次子高洋于公元550年所建,仍然建都鄴城;北周政權于公元557年由宇文覺建立,仍然建都長安(今西安)。
從政權建立者來講,民族出生有所不同。南朝四個政權都由漢族人建立,上承東晉,下接隋朝,共歷24帝169年。北朝五個政權分別由鮮卑族人和鮮卑化漢人(高歡)建立,是北方游牧民族建立,歷29帝195年。
“南朝”一詞最早出自何處,囿于閱讀視野,在唐代許嵩的《建康實錄》“序”中即已出現。許嵩將在南京這片土地上建立的東吳、東晉、宋、齊、梁、陳6個政權概括為“南朝六代,四十帝,三百三十一年”。許嵩編纂《建康實錄》目的是為了“具六朝君臣行事”。他的序言中“南朝六代”與“六朝”是同一所指,都是一個固定用語,講“南朝”一定是指有“六代”的南朝,而不是僅指“四代”南朝。
史學界之所以只用南方的劉宋、蕭齊、蕭梁、陳陳“四代”政權與北方五朝相對應,組合成“南北朝”,主要理由是因為南北這9個政權存在的時間大致相近,并且主要以淮河為南北界限。但是,通過唐代人對“南朝六代”的論述,我們今天在研究南朝歷史時,尤其是研究南京的歷史時,應該將“南朝”等于“六朝”來進行通盤思考。如果對唐人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進行研究統計,應該將東吳、東晉、劉宋、蕭齊、蕭梁、陳陳“南朝六代”全部納入視野,而不是受“南北朝”之說影響,只考慮南朝的宋、齊、梁、陳四朝。
如果研究“南朝”只談宋、齊、梁、陳,而不談東吳、東晉,就會使南朝歷史文化研究丟掉半壁江山,掉進了“南北朝”學術誤區,給南朝史學研究留下笑柄。
如果我們只是從時間上來強調南北朝對應,北魏政權在誕生時,東晉政權還存在,它們南北異地,在同一個時空共存長達34。僅從這一點出發,也不可以輕意丟掉東晉來大談“南朝”。更何況,“南朝六代”是唐人給出的復合性定論,包括了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朝。
問題的另一個層面是,“南朝”與“北朝”還可以表達其他內容。在讀完了《宋史》《遼史》《金史》后,我們有必要對古人心目中的真正“南北朝”有所了解。古人眼中的“南北朝”所指,與今人大異其趣,主要有以下所指:
一是指“宋朝”與契丹族建立的“遼國”。
《宋史》卷三百一十《王曾列傳》記載,王曾是青州益都人,宋真宗咸平年間(998-1003)中葉,由鄉貢試禮部、廷對皆第一,并時人稱為“王佐器也”。宰相寇準特別賞識王曾,經過 “政事堂”特別面試,授秘書省著作郎、直史館、三司戶部判官。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澶淵之盟”簽訂后,宋、遼之間派遣特使聘問,北宋朝廷與契丹通好,建立幫交正常化。宋朝廷“歲遣使致書稱南朝,以契丹為北朝”。雙方在外交文書往來及使節交往中,宋朝在“國書”上主動稱自己為“南朝”,稱契丹族建立的遼國為“北朝”。對于朝廷這一做法,王曾認為有些不妥,只要“從其國號足矣”,意思是直接稱契丹的國號就足夠了。但朝廷的使者已經派遣,“弗果易”,最終沒有改。宋朝與契丹遼的關系就這樣成了“南北朝”關系了。
其實,遼國稱宋朝為“南朝”的時間更早。
據《遼史》卷七十五《耶律羽之列傳》: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天顯元年(926年),渤海平,立皇太子為東丹王,以耶律羽之為中臺省右次相。時人心未安,左大相迭剌不逾月薨,耶律羽之蒞事勤恪,威信并行。天顯二年(927年),遼太宗耶律德光即位。耶律羽之上表曰:“我大圣天皇始有東土,擇賢輔以撫斯民,不以臣愚而任之。國家利害,敢不以聞。渤海昔畏南朝,阻險自衛,居忽汗城。今去上京遼邈,既不為用,又不罷戍,果何為哉?”這里的“南朝”即指大宋王朝。
《遼史》卷九《景宗本紀(下)》記載:遼景宗乾亨元年(979年)春,派遣撻馬(扈從之官)名叫“長壽”的人出使北宋,詢問興師討伐北漢劉繼元的事。長壽回到遼國后,稟報皇上說:“河東逆命,所當問罪。若北朝不援,和約如舊;不然則戰。”這里的“北朝”應當指的是契丹遼國本身。這一年的六月,劉繼元向宋投降,北漢政權滅亡。
宋朝與遼國的分界線不似南宋與金國的分界線東至淮河、西至大散關一線較為清晰,但《宋史》卷四百二十六《程師孟列傳》中提供了“白溝之地”作為當時南北朝分界線的信息。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今蘇州人程師孟入京任三司都磨勘司,管理河北四榷場事務。有一次,皇帝命他招待遼國使者蕭惟輔,接伴契丹使,蕭惟輔說:“白溝之地屬于宋、契丹兩國所有,現在南朝(指宋朝)植柳數里,而以契丹人在界河捕魚為罪,難道有這樣的道理嗎?”程師孟說:“兩朝都應當遵守誓約,涿郡有案牘條文可以供檢查督察,你舍棄文書,憑口說話,豈不是想生事端嗎?”蕭惟輔慚愧地辭謝而去。“白溝”在今天的河北保定境內,宋、遼“澶淵之盟”后,這里成了國界線。
二是指“南宋”與“金國”。
公元1126年“靖康之難”,宋徽宗、宋欽宗都被金人俘虜,宋朝遷都臨安(今杭州),史稱“南宋”。宋朝此時的外交敵對國已經變成了“金國”,金人欺負宋人,表面上“請和”,但卻提出蠻理要求,將兩國的關系變為“叔侄之國”,金國是“叔”,宋朝是“侄”,并且要求割劃大量原先屬于宋的疆域給金國。據《宋史》卷三百九十四《林栗列傳》記載,時任屯田員外郎、皇子恭王府直講的林栗上疏,表示反對。指出:“宗廟之讎,而事之以弟姪,其忍使祖宗聞之乎!”但南宋國力處于弱勢,經常被金人捏在手里玩。宋高宗趙構去世后,宋孝宗即位,金人為了示好,在宋孝宗生日之際,專門派使者前來慶賀。宋孝宗因為居喪在身,對金國使節不予接見,讓右司郎官京鏜將來使打發走了。后來金國又派人來給高宗趙構吊唁,出于禮節,宋孝宗又派京鏜前往金國“回禮”,表示感謝。又據《宋史》卷三百九十四《京鏜列傳》記載,金國人的慣例是,南宋的使者到達汴京時,就一定“賜宴”。京鏜因為宋高宗趙構去世,舉國處于哀悼氛圍中,就不同意對方舉行歡迎晚宴招待,但對方不同意。京鏜只好退一步,要求如果一定要舉行宴請,“則請徹樂”,即不允許酒席間有音樂伴奏。
出于外交禮節,京鏜又親筆寫信給金朝政府,重申南宋政府的觀點。信是這樣寫的:“鏜聞鄰喪者舂不相,里殯者不巷歌。今鏜銜命而來,系北朝之惠吊,是荷是謝。北朝勤其遠而憫其勞,遣郊勞之使,蕆chǎn式宴之儀,德莫厚焉,外臣受賜,敢不重拜。若曰而必聽樂,是于圣經為悖理,于臣節為悖義,豈惟貽本朝之羞,亦豈昭北朝之懿哉?”
雙方僵持甚久,意見不一。京鏜回到館舍,金國負責禮儀的人要求京鏜就席入座。京鏜堅定地回答:“若不徹樂,不敢即席。”金人竟然要脅迫京鏜,京鏜弗為所動,語速雖慢卻擲地有聲地回答:“吾頭可取,樂不可聞也。”乃帥其屬出館門。對方甲士露刃指向京鏜,京鏜厲聲叱退之。
金人知道京鏜的志向不可奪,就忙派人去向主子匯報。金主嘆曰:“南朝直臣也。”特命免樂。自是,一律去掉音樂而后宴請京鏜。
宋孝宗聽說京鏜在外交禮節上有理有節,為國家爭了氣,十分開心,要嘉獎慰勞他:“卿能執禮為國家增氣,朕將何以賞卿?”鏜頓首曰:“北人畏陛下威德,非畏臣也。正使臣死于北庭,亦臣子之常分耳,敢言賞乎!”京鏜在這里用了“北人”“北庭”等詞語,說明當時在稱金國為“北朝”的同時,還有其他稱謂存在。
又據宋史》卷四百四十六《忠義列傳(一)》之“李若水列傳”,靖康二年(1128年),金人再次將徽、欽二帝向北方寒冷地帶押解,吏部侍郞李若水“扈從以行”,堅持保護皇上。李若水死后,自北方逃歸的人說:“金國人相與言曰:‘遼國之亡,死義者十數;南朝惟李侍郞一人’。李若水臨死無怖色,為歌詩而卒,其歌曰:‘矯首問天兮,天卒無言,忠臣效死兮,死亦何愆?’聞者悲之。”
在《宋史》卷四百四十七《忠義列傳(二)》之“陳遘列傳”中,兵馬元帥率兵抗金,戰死后,金人入見其尸體,稱贊陳遘為“南朝忠臣也”,并為之斂而葬諸鐵柱寺。在《宋史》卷四百四十八《忠義列傳(三)》之“李震列傳”、卷四百七十二《奸臣列傳(二)》之“張覺列傳”中,均出現稱宋為“南朝”的表述。
三是指金國與蒙古國。
《金史》卷一百十四《白華列傳》記載:金哀宗正大九年(1232年),京城被攻,四月兵退,改元“天興”。十二月朔,金哀宗派遣近侍局提點(正五品官員)名叫“曳剌粘古”的人,讓他到樞密院判官白華的居所,請問事勢至于此,計將安出。因為蒙古兵已經打到家門口了。
白華附奏到:“今耕稼已廢,糧斛將盡,四外援兵皆不可指擬,車駕當出就外兵,可留皇兄荊王使之監國,任其裁處。圣主既出,遣使告語北朝,我出非他處收整軍馬,止以軍卒擅誅唐慶,和議從此斷絕,京師今付之荊王,乞我一二州以老耳。如此則太后皇族可存,正如《春秋》紀季入齊為附庸之事,圣主亦得少寬矣。”金哀宗覺得有道理,就進一步起用白華為右司郎中,企圖挽回被蒙古國滅亡的厄運。
白華這段話中的“北朝”就是指北方的蒙古國。同理,金國相對于蒙古國而言,就是“南朝”無疑。白華這段話中的“唐慶”是指蒙古國的將領,官至龍虎衛上將軍,曾多次作為蒙古使者出使金國。
元太宗“窩闊臺”四年(1232年),蒙古國多次以唐慶為國信使,出使金國。這年的七月,唐慶再往金國,令金主廢黜帝號稱臣。金主不聽,唐慶輒以語侵辱金國君臣,雙方矛盾激化,金國君臣遂欲謀害唐慶。夜半,令飛虎軍到唐慶住的驛館,將唐慶及其弟唐山祿、唐興祿并從行者十七人全部殺死。金哀宗對臣下所為不予追究,金國和蒙古國和議遂絕。金天興元年(1232年)十二月,金哀宗遷都歸德府。天興二年(1233年)三月,金國京城“西面元帥”崔立以汴京(今開封市)投降蒙古國,金國滅亡。
綜上所述可知,今人有今人眼中的“南北朝”,古人有古人眼中的“南北朝”。不一樣的“南北朝”,為我們走進歷史開辟了不同門徑,歷史也給我們以唯物主義“相對論”的哲學思考。
束有春
2021年2月22日于金陵四合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