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古文獻(xiàn)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xué)基金委“外國學(xué)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xué)金”指導(dǎo)教授,中國韻文學(xué)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xué)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刊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yīng)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xué)。
“2016年中華大學(xué)生研究生詩詞大賽”研究生詞組獲獎作品評點(優(yōu)秀獎六名)
優(yōu)秀獎六名
渡江云·感莊
程悅(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 2015級博士生)
扶搖開萬里,南溟空闊,上下兩蒼茫。御風(fēng)應(yīng)熟視,姑射神游,水火亦無傷。渾成物我,想無辨、白璧圭璋。卻疾誰、仁行標(biāo)舉,覆手竊侯王。相忘。人間似偽,蝶夢非虛,每蕭然自喪。論死生、恒通為一,何費思量。鼓盆長嘯霜天冷,愁還似、秋水汪洋。從郢逝、與誰重到濠梁。
【評點】
此亦學(xué)人之詞也。
“感莊”,古無此題,不如徑依大賽定題作“讀《莊子》”。
“扶搖開萬里,南溟空闊,上下兩蒼茫”,一起大筆振迅。用《莊子·內(nèi)篇·逍遙游》:“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御風(fēng)應(yīng)熟視,姑射神游,水火亦無傷”,“御風(fēng)”,見《逍遙游》:“夫列子御風(fēng)而行。”“熟視”“姑射”,動賓已完備,復(fù)加“神游”二字,即成蛇足。“水火亦無傷”,見《莊子·內(nèi)篇·大宗師》:“古之真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熱。”
“渾成物我,想無辨、白璧圭璋”,“白璧”“圭璋”蓋同類,奚用“辨”為?此不免有趁韻之嫌。
“卻疾誰、仁行標(biāo)舉,覆手竊侯王”,參見《莊子·外篇·胠篋》:“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圣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斗斛以量之,則并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quán)衡以稱之,則并與權(quán)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圣知邪?故逐于大盜,揭諸侯,竊仁義并斗斛權(quán)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過也。”惟“仁行標(biāo)舉”,似嫌生造。改“口宣仁義,覆手竊侯王”如何?
“人間似偽,蝶夢非虛,每蕭然自喪”,“蝶夢”見《莊子·內(nèi)篇·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蕭然自喪”,無所出,可改“超然自喪”,見漢賈誼《吊屈原賦》:“釋知遺形兮,超然自喪。”或“窅然自喪”,見南朝梁王筠《問善寺碑》:“凝神汾水,窅然自喪。”
“論死生、恒通為一,何費思量”,《莊子·內(nèi)篇·德充符》:“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鼓盆長嘯霜天冷,愁還似、秋水汪洋”,“鼓盆”,見《莊子·外篇·至樂》:“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然原典乃“歌”,非“嘯”也。
“從郢逝、與誰重到濠梁”,《莊子·雜篇·徐無鬼》:“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fēng),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zhì)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zhì)矣,吾無與言之矣。’”又《外篇·秋水》:“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以惠子為“郢人”則可,省“郢人”為“郢”則未見其可矣。
水龍吟·讀《楚辭》
白海涵(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 2014級碩士生)
也曾問對諸侯,才名早以賢良著。如今澤畔,佩蘭被芷,餐英飲露。繾綣情深,始終難罷,一腔哀怒。況女嬃罵詈,帝閽閉戶,忠貞意、憑誰訴。〇若使世間得遇,豈求之、蒼梧懸圃。可堪滿眼,眾芳污穢,美人遲暮。萬里河山,無邊云物,孤魂何住?待秋風(fēng)裊裊,當(dāng)來把酒,吊沉江處。
【評點】
流暢自如,是柳永一路。用屈原故事、語典,多安穩(wěn)妥溜。
“也曾問對諸侯”,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從原典徑作“應(yīng)對諸侯”如何?
“如今澤畔”,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
“佩蘭被芷”,見《離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漢王逸《楚辭章句》曰:“扈,被也。楚人名被為扈。”從原典徑作“佩蘭扈芷”如何?
“餐英飲露”,見《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女嬃罵詈”,見《離騷》:“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罵”與“詈”同義,且無出處,似有湊趁之嫌。改“重詈”如何?王逸《章句》曰:“申申,重也。言女嬃見己施行不與眾合,以見放流,故來牽引數(shù)怒,重詈我也。”
“帝閽閉戶”,見《離騷》:“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
“蒼梧懸圃”,見《離騷》:“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
“眾芳污穢”,見《離騷》:“哀眾芳之蕪穢。”從原典徑作“眾芳蕪穢”如何?
“美人遲暮”,見《離騷》:“恐美人之遲暮。”
“秋風(fēng)裊裊”,見《九歌·湘夫人》:“裊裊兮秋風(fēng)。”
渡江云·長江
鄭易焜(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 2015級碩士生)
擘冰開混瀚,萬笳引月,險夢下巫陽。送帆如過鯽,怒鬣吹潮,岸壓蕩飛霜。繁星趁汐,戀芳魂、猶繞清湘。東注去、歸墟何迥,辛苦作回腸。〇都忘。中流擊誓,鐵索埋沉,換煙濤蘭槳。終古悵、魚龍眠穩(wěn),先證秋涼。狂瀾不障東南壁,任負(fù)運、夜壑舟藏。云幄散、天風(fēng)碧水茫茫。
【評點】
張弛有度,精彩紛呈。顧有若干明顯失誤,未能問鼎一甲,惜哉!
“擘冰開混瀚,萬笳引月,險夢下巫陽”,一起大氣磅礴。
“送帆如過鯽”,當(dāng)讀作“送—帆如過鯽”,句式與指定周邦彥詞體作上二下三者不合。
“怒鬣吹潮”,“鬣”字新奇,惜上文缺乏“蛟龍”之類意象以相照應(yīng),則“奇兵”竟成蹈險之“孤旅”矣。
“岸壓蕩飛霜”,語不甚通。改“壓岸蕩飛霜”即通矣。然“壓”“蕩”二字猶嫌粗率,宜加烹煉。
“繁星趁汐,戀芳魂、猶繞清湘”,“芳魂”似指娥皇、女英。上文張,此濟(jì)以弛,妙!
“歸墟何迥”,“歸墟”,見《列子·湯問》:“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用得好!
“中流擊誓”,用《晉書·祖逖傳》:“仍將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fù)濟(jì)者,有如大江!’”然縮原典“中流擊楫而誓”為“中流擊誓”,似未見其可,蓋“擊誓”二字不辭故也。從原典徑作“中流擊楫”如何?
“鐵索埋沉”,見《晉書·王濬傳》:“吳人于江險磧要害之處,并以鐵鎖橫截之……(濬)作火炬,長十余丈,大數(shù)十圍,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鎖,然炬燒之,須臾,融液斷絕,于是船無所礙。”
“魚龍眠穩(wěn),先證秋涼”,似從杜甫《秋興》八首其四“魚龍寂寞秋江冷”化出。
“狂瀾不障東南壁”,“壁”字嫌湊趁。味其語意,似指長江狂瀾不能屏障東南半壁江山。然縮“東南半壁江山”為“東南壁”,似未見其可;且“障壁”云云,動賓亦不能搭配也。
“任負(fù)運、夜壑舟藏”,用《莊子·內(nèi)篇·大宗師》:“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fù)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好!
“云幄散、天風(fēng)碧水茫茫”,一結(jié)有余韻。
水龍吟
張志杰(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2014級碩士生)
雪文,隴西成紀(jì)人,某之石友也。初中相識,高中同班,而后同學(xué)于蘭州。畢業(yè)謀職,一寄滬上,一寓維揚(yáng),兩年后相約辭歸,閉門考研。如今一在成都,一在蘭州。正月初六日雪文弟遠(yuǎn)道來訪。
數(shù)聲倦鳥西山,斜陽一曲寒蒼樹。晴窗瑟瑟,風(fēng)雕殘雪,爐煙染暮。欲醉還斟,杯中舊事,平生心緒。問紅塵踏盡,可能明了,鄭樵鹿、盧生黍?〇早歲連城自許,顧而今、十年歧路。趙家天下,米家山水,參差都誤。世事艱虞,偏偏狂簡,惜哉難悟。卻從來錯怪,流云社燕,總將人負(fù)。
【評點】
自嗟身世,言之有物,非為文造情者可比。有特定之社會認(rèn)識價值,卻無積極之人生價值取向;“少年”不足,“老成”有余,究非所宜也。
小序長達(dá)七十余字,而所提供之信息,既與正文殊少關(guān)聯(lián),又非讀者之所關(guān)注,故刪存三五關(guān)鍵詞,為簡要詞題即可。
“鄭樵鹿”,《列子·周穆王》:“鄭人有薪于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途而詠其事。旁人有聞?wù)撸闷溲远≈<葰w,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者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jù)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案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爭之,歸之士師。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與若爭鹿。室人又謂夢認(rèn)人鹿,無人得鹿。今據(jù)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fù)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今亡黃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盧生黍”,用唐沈既濟(jì)《枕中記》故事。用典精切,而三言對亦工穩(wěn)。
“早歲連城自許”,“連城”即和氏璧之代名詞。“米家山水”,宋米芾、米友仁父子,以山水畫著稱。“流云社燕”,皆東西南北,漂流不定之象喻。凡此俱見作者詩詞寫作技法之嫻熟。
水龍吟·畢業(yè)別京華師友
胡江波(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水利與土木工程學(xué)院2014級碩士生)
九街依舊喧嘩,香車來往紅塵路。高樓祖席,吟詩把盞,與君笑語。世事乖違,情留帝里,身歸何處。自春回以后,花飛紫陌,繁華地、頻頻顧。〇憶昔伶俜數(shù)載,嘆時時、獨行風(fēng)雨。他年有幸,交親常伴,師恩無負(fù)。卻望生涯,胸中意氣,壯心如故。且休傷別緒,一杯飲盡,向前程去。
【評點】
此亦離別之作,曰“胸中意氣,壯心如故”,曰“一杯飲盡,向前程去”,較上首“陽光”多矣。少年豪放,固當(dāng)如是!
“與君笑語”,題曰“別師友”,是復(fù)數(shù);“君”則是單數(shù)。“與君”二字宜改。
“情留帝里”,“帝里”二字不合時宜。今乃共和國,非帝國矣。
“繁華地、頻頻顧”,此時尚未離京,“顧”只作尋常“看”字用。然“顧”之本義為“回頭看”。用于此,易致誤會。
“憶昔伶俜數(shù)載,嘆時時、獨行風(fēng)雨”,此似追憶入京攻讀碩士學(xué)位之前。按思維邏輯,當(dāng)接敘入京后師友相得之樂,以為對比。不料下文卻直接跳到對于將來之期盼:“他年有幸,交親常伴,師恩無負(fù)。”章法未密,故文氣亦不甚貫通也。
“卻望生涯”,“卻望”一般指回顧。謂“回顧生涯”,語便不通。
水龍吟·詠珞珈櫻花
鄭韻揚(yáng)(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2014級碩士生)
余曾負(fù)笈珞珈。北京玉淵潭櫻花與珞珈櫻花同為日本所贈。
問梅誰續(xù)芳音,溫香徑奪寒香去。約裁羽扇,流鋪云幄,愿天稍駐。霞綺盈盈,珠光噴射,填衢仙侶。竟夜闌回雪,薄衣力怯,料難度、清明雨。〇別事人間最慣,幾枝牽、蓬山歸路。不應(yīng)垂首,素箋冰裂,檀心何訴。我亦離披,燕南楚北,一般輕付。奈名園碧瓦,年年春望,見傷情樹。
【評點】
作者由武漢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至北京師范大學(xué)攻讀碩士學(xué)位。武大珞珈山以櫻花著稱,北師大地近玉淵潭,櫻花亦盛。有此因緣,無怪乎其詠櫻花一往而情深也。
“問梅誰續(xù)芳音”,詞之發(fā)端,有直入,有漸引。此由梅說起,是漸引,好在從容不迫。“芳音”,“音”字不切,改“芳華”或“芳標(biāo)”如何?
“溫香徑奪寒香去”,好!
“約裁羽扇”,面積、體量過大,方須“約裁”;“羽扇”微小,何待“約裁”?“羽扇”以喻櫻花,終嫌不似,改“羽葆”如何?惟“葆”當(dāng)曰“擎”,亦不可“裁”也。
“流鋪云幄”,“鋪”“幄”,動賓搭配似不甚當(dāng)。“幄”當(dāng)曰“張”。
“愿天稍駐”,“天”字未安,改“愿春稍駐”如何?若見采納,則下片末“年年春望”可改“年年三月”,以避“春”字之重復(fù)。
“別事人間最慣”,“別事”一般指“他事”。改“離別”如何?
“幾枝牽、蓬山歸路”,揣作者之意,似寫櫻花有情,牽挽留我,不放歸去。然未能以文字精確表達(dá)。改“莫牽衣、欲留人住”如何?若見采納,則上句“人間”可改“世間”,以避“人”字之重復(fù)。
“不應(yīng)垂首,素箋冰裂,檀心何訴”,上句若改“莫牽衣、欲留人住”,則此三句亦須作相應(yīng)調(diào)整。重點推敲“不應(yīng)”二句,“檀心何訴”句好,毋庸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