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杜陵叟
【唐】白居易
傷農夫之困也。
杜陵叟,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余。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穂未熟皆青干。長吏明知不申破。急斂暴征求考課。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隠知人弊。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尺牒榜鄉村。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
關于“帝心惻隱知人弊”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知人弊,知道官吏欺上壓下的弊端?!保ㄉ虾9偶霭嫔?980年版,第68頁)
按:此詩中的“弊”,非指“弊端”,而是“困苦”的意思。
宋陳彭年等《重修廣韻》卷四《去聲·十三祭》曰:“弊,困也?!?/p>
“人弊”,即百姓的困苦。原先習作“民弊”。
如《戰國策》卷一四《楚策》一載張儀說楚王曰:“臣聞之,攻大者易危,而民弊者怨于上。”
又,漢荀悅《申鑒》卷二《時事》曰:“或曰:三皇民至敦也,其治至清也,天性乎?曰:皇民敦,秦民弊,時也。”
又,《世說新語·規箴》載:“孫皓問丞相陸凱曰:‘卿一宗在朝有幾人?’陸曰:‘二相,五侯,將軍十余人?!┰唬骸⒃?!’陸曰:‘君賢臣忠,國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懼,臣何敢言盛!’”
又,《梁書》卷七《太宗王皇后傳》曰:“大寶元年九月,葬莊陵。先是,詔曰:‘簡皇后窀穸有期。昔西京霸陵,因山為藏;東漢壽陵,流水而已。朕屬值時艱,歲饑民弊,方欲以身率下,永示敦樸,今所營莊陵,務存約儉?!?/p>
又,《陳書》卷一四《衡陽獻王昌傳》載巴陵王蕭沇等上表曰:“王琳逆命,逋誅歲久。今者連結犬羊,乘流縱釁。舟旗野陣,綿江蔽陸。兵疲民弊,杼軸用空。中外騷然,藩籬罔固?!?/p>
唐人避太宗李世民諱,“民”改用“人”,故曰“人弊”。
岑參《送狄員外巡按西山軍得霽字》詩:“兵馬守西山,中國非得計。不知何代策,空使蜀人弊?!?/p>
楊炎《誡刺史縣令錄事參軍詔》:“勅旨:弛張刑政,興化阜俗,使吏息貪污之跡,下無愁怨之聲者,不惟良二千石,亦在郡主簿、縣大夫,親其教訓,舉其綱目,條察善惡,惠養困窮,方伯得以考其殿最。故漢置刺史,臨課郡國;周制官刑,糾繩邦理:其義明矣。朕思舉舊典以清時俗,頻詔長吏,精擇此官。如聞近日猶有奸濫,或未習政事,素無令聞,因依請托,尸曠祿位,邪枉附法,懦弱廢官,人弊于下,怨歸于上?!?/p>
杜佑《通典》卷一〇《食貨》一〇《漕運》曰:“時三門都將薛欽上言:計京西水次汾、華二州,恒農、河北、河東、平陽等郡,年常綿絹及貲麻皆折公物,雇車牛送京,道險人弊,費公損私?!?/p>
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五七《翰林制誥》四《答宗正卿李詞等賀德音表》亦曰:“朕統承鴻緒,子育蒼生。累歲有秋,今春不雨。在陰陽之數,雖有盈虛;為父子之心,敢忘惻隠?俾除人弊,以蕩歲災。卿等任重宗卿,恩連屬籍。省茲陳賀,深見忠誠。”皆是其例,并可參看。
贈友(五首其二)
【唐】白居易
銀生楚山曲,金生鄱溪濱。
南人棄農業,求之多苦辛。
披砂復鑿石,矻矻無冬春。
手足盡皴胝,愛利不愛身。
畬田既慵斫,稻田亦懶耘。
相攜作游手,皆道求金銀。
畢竟金與銀,何殊泥與塵。
且非衣食物,不濟饑寒人。
棄本以趨末,日富而歲貧。
所以先圣王,棄藏不為珍。
誰能反古風,待君秉國鈞。
捐金復抵璧,勿使勞生民。
關于“所以先圣王,棄藏不為珍”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所以二句]先圣王,指老子,老子被唐代皇帝托為始祖,故稱先圣王?!独献印吩疲骸鹩駶M堂,莫之能守?!衷唬骸毁F難得之貨,使民心不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15頁)
按:“先圣王”是中國古代文獻中使用頻率很高的一個名詞,一般泛指上古圣明的君王。
如《禮記·曲禮上》曰:“卜筮者,先圣王之所以使民信時日,敬鬼神,畏法令也;所以使民決嫌疑,定猶與也?!碧瓶追f達《正義》曰:“先圣王,伏羲以來圣人為天子者。不直云‘先王’,又加‘圣’字者,夫王未必圣,古來非一;圣不必王,孔子是也?!?/p>
又,《呂氏春秋》卷一《孟春紀·貴公》曰:“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p>
又,《史記》卷四《周本紀》曰:“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農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
至少,直到白居易所生活的時代,我們還找不到一個例證,明確說老子也在“先圣王”之列,即便他“被唐代皇帝托為始祖”。王先生此說,實屬“想當然耳”,缺乏學理依據。
誠然,老子是不貴金玉寶貨的。但這也不能成為他躋身“先圣王”的充足理由——因為這是古代許多著名思想家的共識,類似言論在諸子著述中所在多有。況且,老子等著名思想家的此類論述,是倡導之“言”;而白居易這兩句詩,分明說的是“先圣王”的實踐之“行”——由此亦可見出,詩人所說的“先圣王”,并不是指作為思想家、作為“言”者的老子。
又,白居易此詩下文所謂“捐金復抵璧”,王先生已注出它語出晉葛洪《抱樸子·安貧》:“上智不貴難得之財,故唐虞(按:唐堯、虞舜)捐金而抵璧?!痹诖?,筆者略作補充:同樣的意思,又見《抱樸子》外篇卷四《詰鮑》:“今聞唐堯之為君也,捐金于山;虞舜之禪也,捐璧于谷。”
又,唐吳兢《貞觀政要》卷一〇《慎終》載:“貞觀十三年,魏征恐太宗不能克終儉約,近歲頗好奢縱,上疏諫曰:……陛下貞觀之初,動遵堯舜,捐金抵璧,反樸還淳。”
從詩人對于這一語典的拈用,我們也可看出,他所說的“先圣王”,的確是指堯、舜之類上古圣君。
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四)
【唐】白居易
東家采桑婦,雨來苦愁悲。
蔟蠶北堂前,雨冷不成絲。
西家荷鋤叟,雨來亦怨咨。
種豆南山下,雨多落為萁。
而我獨何幸,醞酒本無期。
及此多雨日,正遇新熟時。
開瓶瀉尊中,玉液黃金脂。
持玩既可悅,歡嘗有余滋。
一酌發好容,再酌開愁眉。
連延四五酌,酣暢入四肢。
忽然遺我物,誰復分是非。
是時連夕雨,酩酊無所知。
人心苦顛倒,反為憂者嗤。
關于“忽然遺我物,誰復分是非”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下句言在是非顛倒的時代里,誰能有真是真非。案,此為作者憤慨語?!保ㄉ虾9偶霭嫔?980年版,第134頁)
按:白居易的這兩句詩,蓋承上文“一酌發好容,再酌開愁眉。連延四五酌,酣暢入四肢”云云而來,是說自己喝酒喝醉了,一時間“物”“我”兩忘,哪里還分得清什么是非?其意在于述說自己酣醉的狀態,主旨并非憤世。
唐陸淳《刪東皋子集序》曰:“淳聞于師曰:秉仁義,立好惡,方之內者也;等是非,遺物我,方之外者也……何乃莊叟(按:莊子)之后,綿歷千祀,幾于是道者,余得之王君(按:唐王績)焉?!?/p>
白詩之“遺我物”,即陸《序》稱引其師之所謂“遺物我”;白詩之“誰復分是非”,略同于陸《序》稱引其師之所謂“等是非”。而所謂“遺物我”,即混同物我;所謂“等是非”,即泯滅是非。這都不是陸淳之師的發明,而是對莊子哲學思想的歸納、總結。
因此,白詩云云,歸根結底還是莊子哲學思想的體現。用莊子之清醒的哲學思辨,來表現自己的酣醉狀態,寓莊于諧,正是白詩妙趣之所在。
關于“人心苦顛倒,反為憂者嗤”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人心二句]言世人貪財逐祿,有酒不飲;反為貧困(憂者)的飲者所譏笑。”(同上,第134頁)
按:這里的“憂者”,無論從語言抑或語境的角度來分析,都不能解作“貧困的飲者”。筆者以為,“憂者”是指上文的“東家采桑婦”與“西家荷鋤叟”,他們分別因連日陰雨,妨害蠶的吐絲、豆的結實而憂心忡忡。
如果筆者的這一讀解可以成立,那么,白居易這兩句詩的意思應該是說:不同處境的人,心理狀態也截然相反。我因連日陰雨,家釀新熟,暢飲酣醉而“樂”;定然會被因連日陰雨而遭受經濟損失的“憂者”嗤責。
余論
在中國文學史上,白居易是一位關心民生疾苦的政治詩人。但正如杜甫不可能絕對做到“每飯不忘君”一樣,白居易也不可能做到“凡飲必憂民”。他畢竟還有封建官僚閑適優游、享受生活的另一面。因此,我們在讀他的詩的時候,應當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切莫以“全”概“偏”。
即如此篇,詩人在全組詩的序言中稱:“余退居渭上,杜門不出。時屬多雨,無以自娛。會家醞新熟,雨中獨飲,往往酣醉,終日不醒。懶放之心,彌覺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因詠陶淵明詩,適與意會,遂效其體,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輒自哂,然知我者亦無隱焉。”認真讀一讀詩人對這組詩寫作緣起及具體語境的自我陳述,我們不難領會此詩的旨意。求之過甚,求之過深,則南轅北轍,適得其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