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水墨畫《江南》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慧騏祖籍江西,生于風物近江南卻有“最江南”之譽的揚州,更在六朝古都南京生活工作了幾十個春秋,集詩人、散文家、報刊編輯與出版人于一身,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文化人。這部新書《江南素描》,入集103篇散文與隨筆中,多為精短活潑、清新雋永的千字小品,像顆顆晶瑩剔透的雨花石子,蘊藏與折射作者心中那個五彩斑斕又無所不包的大千世界;即便是數千乃至超萬言的組合長文如《得書記》,蓋因出自愛書人之手,既有全神貫注的津津樂道,又章節(jié)分明,起承轉合得自然、緊湊,讓讀者如同面對和聆聽一位智者的熱忱與專心,收獲良多而不覺其長。
▲《江南素描》,王慧騏著,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民以食為天”,第一輯從首篇《忙年》到終結篇《我與煙酒茶》,專談食事近20篇,與“口?!毕嚓P的文字則更多。揚州是中國傳統(tǒng)六大菜系的發(fā)祥地之一,去年入選“世界美食之都”,當上了新科狀元?;垓U筆下的江南味道,從“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所代表的揚、鎮(zhèn)、寧出發(fā),遍及蘇、錫、常,遠至浙、贛、皖,真所謂盡精微,致廣大;其興味之濃烈,還可以用他們夫婦從電視臺播放的廚藝節(jié)目中獲得信息與靈感后,驅車數百公里去“嘗鮮”來作旁證(詳見《尋訪耕讀堂》《我欠董浜一個道歉》諸篇)。而說到“吃的風度”和美味食譜,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忙年》中王氏家族“延續(xù)了好多年的大菜,所有吃過的人都說好。其實做法挺簡單:把雞蛋先煮熟,而后剝殼,在其嫩嫩的身上劃幾道口子,然后放進先前已燒好的雞里,再煮它一陣,需濃油赤醬,雞的美味全入了蛋里。這個菜我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母子會’,用它作為年夜飯的壓軸戲”;還有一個是《兒時吃食》中點名的“青菜燒芋子”:“那時的芋子,自身的材質好,幾乎不用挑的。買回家,先用冷水泡一泡,待表皮濕軟,找一片碎玻璃輕輕刮一刮;而后洗凈切片,和青菜一道下鍋,放一點水,讓芋子煮爛;然后用鍋鏟將芋子碾成稀糊狀。這樣,青菜與芋子各自的味道便相互糅合,有清香,也有潤稠。用它和著米飯吃,那叫一個爽字。爺爺給這道菜取了個頗形象的名字,叫‘推車下坡’,意指入口時輕松而滑溜。”如此平民化的胃口和細膩生動的描繪,讓我想起揚州同鄉(xiāng)前輩朱自清的散文。
《江南素描》所狀寫的不只是江南的美味,詩人和散文家關注與表現(xiàn)得更多的還是親情、友情、鄉(xiāng)情,散發(fā)著人生況味的江南風情與時代印記?;垓U以飽含濃烈情思和鮮明愛憎的質樸文風與犀利筆觸,記錄上世紀中葉以來的社會光影與滄桑之變,同樣盡精微,致廣大。在《最后的淚珠》《由戴口罩憶及先父二三事》《雪落夜歸人》《題一張舊照》等篇什中,慧騏不動聲色地刻劃了他的雙親,新中國第一代農機專家、學科創(chuàng)建者及其賢內助、中學教師伉儷情深、以身作則、育才施教的感人形象與家庭生活,有許多鮮活的細節(jié)與閃光的哲思。例如慧騏從故鄉(xiāng)把父親接來新裝修的房子里小住。父親住不到一個月就要回去。問他回去干啥,他說:“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哪能老待在你這里吃閑飯?不做怎么行!”“‘做’這個字,可以說貫穿了父親的一生?!保ㄒ浴恫蛔鲈趺葱小罚?/p>
▲馮亦同
風聲雨聲讀書聲,家事國事天下事?!督纤孛琛肥巧頌閳笕恕说淖髡咝凶卟娠L在大江南北的寫生簿,也是這位詩人和散文家感悟人生與歲月的“取景框”?!豆链迩捎錾陦咽俊酚洈⒙猛局凶髡吲c開鑿南太行山“天梯”的當代愚公申春福的一席對話;《沙家浜人家》為開朗、勞碌又快人快語的小飯店老板娘陸大姐留下“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阿慶嫂”印象。《溫州,那日大雨如注》寫開電動三輪的殘疾司機“忙活了一天準備回家,看我們在雨中淋得可憐而臨時改變了主意”,并趕在天黑前將我們送到了目的地,還拒收多付的車錢,“我才看清了他那雙孩童般粗細的向后別著的畸形手臂。哦,正是這個身形瘦弱且矮小的殘疾青年,在大雨中的溫州,為我們詮釋了何為美麗何為高大”?!多l(xiāng)下的親戚》記錄作者一家長期關心素不相識的尿毒癥晚期病人、高淳女孩紅月的故事:妻子看南京臺主播東方的節(jié)目,得知紅月的危急與家庭的困境需要社會關懷,便主動地伸以援手,城鄉(xiāng)兩個家庭因此結下了真摯情誼。這不是新聞報道,也非街談巷議,而是兩對為人父母者、兩個同齡小姐妹共同面對巨大不幸時的關切與分憂、牽掛與惦記……這份超脫了“血濃于水”庸常定義的人間大愛,將象征著“詩意”內涵的“真、善、美”闡釋得何等本色又非凡、珍貴又厚重。
慧騏小我14歲,維系我們友誼的不僅是我們生命年輪上都庇蔭過綠楊古城的斑駁與蒼翠,還有不同年代結緣于“樹人堂下”的揚中校友情;當然更長久、更堅實的還是我們自新時期以來在紫金山下、揚子江邊這片廣袤的文學熱土上同耕耘、共成長?!督纤孛琛肥撬瞰I給當代文壇與文朋詩友的最新成果,我想以作者本人早年鐫刻著他赤子初心的題為《腳印》的散文詩句來為之送行:
“那一條條被我們用腳踏出來的路,才是我們留在這世上的真正姓名。”
?。?font face="楷體, 楷體_GB2312">馮亦同,筆名葉彤,詩人、詩歌評論家、散文家,曾任南京市文聯(lián)委員、南京市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