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書法家？

□ 衡正安

　　有人問我“什么是書法家”，說實話，如果你不問我好像還有點明白，你這么一問反而讓我更加糊涂了。原以為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平時不關注也不思考它，然而仔細一想你會發現這是一個非常難以回答的問題。它不僅牽涉對什么是書法家的定義，還關系到傳統與現代的問題，更深刻地涉及語言表述的界限問題，甚至關系到一種語言的表達與這種文化復興的關系。下面我就試著作一些探討，以冀拋磚引玉。

王羲之《蘭亭集序》

　　書法家的定義

　　什么是書法家？無解。在現在的語境中要想真正地回答這個問題是非常困難的，不過探討這個問題是有價值也是有意義的。目前，AI（人工智能）很火、很神奇，讓我們先問問它。它說“書法家是指在書法藝術領域具有較高造詣和獨特風格，且在書法創作、理論研究、教育傳承等方面有突出貢獻和影響力的專業人士”，它還從書法創作、理論研究和教育幾個方面進行了具體的表述。這個模型是從總體上解釋的，如果按照這樣定義的話恐怕當代就沒有幾個書法家了。于是，我又問了另外兩個模型，這兩個AI雖然側重強調了書法家書寫的能力，還要求書家不僅要具有多種書體創作能力，還要有文學修養、自作詩詞、哲學思辨等能力，顯然如果符合這些標準，當代書法家也是“奇貨可居”了。可見，AI對當今書法的現狀還不甚了解，只是資料信息上的歸納和總結，不能準確、客觀而符合當代實際地給出答案。

　　下面我們再來看看詞典是怎么解釋的，《辭海》《現代漢語詞典》沒有“書法家”這個詞條，有關于書家的解釋：“書法家，善書者”“擅長書法的人；書法家”，可見詞典的解釋過于簡單，幾乎沒有解答。AI還處在初級階段，是“大數據”的歸納、總結，并沒有解釋清楚定義，倒是將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復雜化了。

　　下面，我們來作具體的分析，試圖為“什么是書法家？”這個問題的解答提供一些思路，理清其中的關系和無法回答的原因。

　　現代概念下的書法家

　　我們認為，要回答這個問題應該從傳統和現代兩個維度來探討，因為，我們無法回避1840年之后中國文化分成的兩個部分，一是固有的傳統文化，二是我們在接受現代文化的洗禮，正走在傳統向現代的轉型時期，而書法又是一個最典型、最傳統的中國藝術審美現象，西方沒有類似的藝術參照，所以顯得更加的特別和復雜。

　　首先談一下什么是現代概念下的書法家。這類書法家由三個方面組成，一是以1981年中國書法家協會的成立，以及各省、市、縣、區書法家協會先后成立為標志，因為它的名稱就是“書法家協會”，入了這個協會從名義上來看當然就是書法家了（實質如何，另當別論）。其中，如果是中國書法家協會的會員就是國家級的書法家，如果是省一級書法家協會會員則是省級書法家，以此類推。這些書法家是通過書法展賽、研討、教育等活動具備了入會的資格，基層協會也有通過推薦入會的，一般都會經過評委評審的環節。

　　二是經過專業考試、學習，有了高等教育的背景和學歷，在書法創作實踐和理論方面達到一定的水平，這批人被稱為書法家應該也是能成立的。

　　三是還有一批人既不是各級書協的會員，也沒有受過書法高等教育，但他們熱愛書法，又有一定的書法基礎，在其他領域也有一定的地位和知名度，被一些文化藝術機構、社會組織聘為書法創作或研究人員，這也是現在書法家組成的一部分。

　　由此看來，書法家是沒有絕對標準的，也是不可量化的，目前還沒有一個專業權威機構組織類似的認證考核，來確定什么是書法家。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現代概念上的書法家完整一點講應該是“書法藝術家”，因為不管是通過展賽，還是經過高等書法教育進入書法家行列的，都是將書法看成是一種藝術學科，它的審美標準、評判體系等都是以藝術為前提的，已經和傳統意義上的擅書者、書家等傳統觀念有了很大的差異。更為重要的是，作為藝術的書法家，其內涵變窄了，主要考察了書法的審美功能，要知道傳統書法的概念非常豐富，審美是很小的部分。還有，現在對書法的評判基本上只考察書家的書寫水平，并被現場的評委所認可，是“一張作品定終身”，與書法在幾千年傳統中對書法家個人的整體價值判斷有著天壤之別。

　　傳統概念下的書法家

　　在現代概念下的書法家之外，始終有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書法家概念，它對書家的標準與現代作為藝術的概念是不一樣的。雖然我們從1840年之后進入近代社會，有了近200年的現代化的進程，但是由于傳統文化的深厚和東西方文化碰撞所產生的矛盾和沖突，對于藝術的評判始終有兩個標準，作為書法更是非常的明顯。

　　傳統文化概念下對書法的認知，例如書法的學習、繼承、創新等，與現代的看法沖突很大。在傳統的語境中本沒有書法家這個名稱，一般稱書家、善書者，個別被稱為書圣、草圣等，顯然和現代意義上的書法家有著很大的區別。書法在傳統文化中是讀書人的“硯邊余事”，在毛筆時代，每個讀書人都要會用毛筆寫字，所謂的書家、善書者是指這批寫字人中寫得好的讀書人。這些人也并沒有被認為寫得好就有太多的榮光或令他們驕傲，相反，如果將其稱為書法家，他恐怕是不高興的，甚至會當面懟你。聽說當年梁漱溟面對出版社要出他們那批文人的書法作品集，將其稱為書法家，就沒有給約稿人好臉色看，林散之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在書法方面，但其墓碑上寫成“詩人林散之”。此外，如近現代的胡小石、馬一浮、啟功、高二適等文人，雖然在書法上有高超的造詣，如果單單稱他們為書法家，他們也不會樂意的。

　　以上書法家的概念是放在傳統的文化范疇里看待的，這不僅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思維方式，從幾千年書法歷史來看，以漢字為基礎的中國書法，書法家如果沒有文化的支撐（即以傳統的文章、詩詞歌賦、道德理想為基礎），不管其書法所呈現出來的審美高度是否能經受住時間的檢驗，都很難被認同。

　　我們深刻地看到，書法真正的現代化進程也只有40來年，作為獨立的書法家，特別是專業的書法家，如果無視傳統書法內涵的豐富性、深厚性和深刻性，而僅僅將其當作現代藝術專業來學習、創作，甚至只顧身份炒作和經營打造，恐怕會成為歷史的笑話，也很快會被歷史淘汰。因為，中國傳統文化的轉型才剛剛開始，特別是作為最具中國文化特質又無西方藝術參照的書法，要實現現代的轉型，其自身的文化特質如書法的整體性、深刻性、豐富性等，恐怕是不容缺失的，否則定會走向淺薄和另類。

　　書法家稱呼難以界定的原因

　　傳統和現代對書法家概念的解釋沖突，其本質原因是什么呢？說到底就是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的沖突，所以我開頭給出“不可言說”的結論。看似一個簡單的問題，其背后是百年來傳統與現代文化沖突的大問題，如果你硬要去解說，那必須標明是在什么樣的語境中。以現代的語境來闡述顯然有很多方面未能厘清，如果僅僅用傳統的表述方法也是不現實的，因為傳統的現代轉型是不可逆轉的歷史大趨勢，誰也阻擋不了。其實，這個問題要想有合理的解釋，不管是站在現在的立場還是站在傳統的立場，都不會有準確而使人信服的答案。

　　講到這里，我突然想到最近很火的一位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他憑一己之力推翻了西方2500年來的哲學傳統。他在《邏輯哲學論》中說：“凡是不可言說的，我們必須保持沉默。”我認為“什么是書法家？”正是不可言說的一類問題。他進一步指出：“這些不可言說的地方可以通過非語言的方式去表達，如體驗、感悟等來領會和把握。”也就是說語言是有局限性的，不是什么問題都能表述的。這個偉大的發現和充滿睿智的觀點，其實正是中國文化作為“心性”文化，是“體驗和感悟”表達方式的特長。

　　千余年來，我們的文化中沒有對“什么是書法？”這類問題的提出和解答，但一點也沒有影響我們書法歷史的發展和輝煌，也沒有絲毫不習慣，因為我們的文化更早的時候就知道了語言不能準確、完整地表達我們的思想，佛、道兩家文化甚至認為“解釋”是多余的，這種“心性”文化正是維特根斯坦所說的，只能用經驗的體驗和身心的感悟才能獲得。因為在傳統的文化語境中，書法家一定不是一個只會寫字，甚至只會玩弄技巧的“書匠”，他既有“心正則筆正”“書如其人”的道德規范，也有“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學養要求，還有“人書俱老”的歷史經驗，更有“書者，心畫也”的人格寫照。在傳統的文化語境中是很難對什么是書法家下定義的，它就在中國人的道德理想中，在歷史的長河中，在浩如煙海的典籍中，總之，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中。

　　然而，“在心中”也不符合傳統向現代轉型的表達，這說明傳統文化、語言表達方式是有缺陷的，目前，這一問題不能用傳統和現代的語言去表達，因為它的產生不在現代語言的范疇之內，也不符合現代語境的表達方式，或許只有等到傳統語言真正實現了現代意義上的轉換，才可以回答類似的問題。維特根斯坦還說：“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我們要實現文化復興，或許語言的復興才是最重要、最基礎的，否則傳統就無法真正向現代轉型。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似乎沒有回答“什么是書法家”的問題，其實，明眼人已經看出，“什么是書法家？”這個概念是隨著語言的轉變而轉變的，不同的語境有著不同的回答。真正的中國書法文化下的“什么是書法家”，這一問題的準確回答或許要等到文化復興的那一天。

　　作者系第十一屆全國文代會代表，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東南大學中國書法藝術研究院秘書長，一級美術師。江蘇省人民政府授予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江蘇省委宣傳部首批紫金文化藝術英才。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主要從事文藝評論、書法理論研究和書法創作。出版專著9部，發表論文200余篇，獲第二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第九屆中國文藝評論獎，第二屆江蘇文藝評論獎，首屆江蘇紫金文藝評論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