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陵城老門西,秦淮河水悄無聲息地蜿蜒流淌。河畔的釣魚臺119號,宛如一位被塵封在歷史陰影中的緘默者,冷眼旁觀著歲月的變遷。
追溯到明代中期,這里曾是明朝大臣、詩文家孔貞運(1574年—1644年)的府邸,府邸中藏著不為人知的權謀秘辛。清末,它搖身一變,成了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的府第,那森嚴的府門背后,似乎還回蕩著昔日的金戈鐵馬之聲。1864年,天京陷落,湘軍“九帥”曾國荃也曾在此短暫停留。次年,湘軍諸將集資將其改建成湖南會館,建成之日,場面盛大非凡。可自那以后,詭異的傳聞便開始流傳。有人說,每逢月圓之夜,會館內便隱隱傳出當年太平軍的喊殺聲。這些傳說在民間口口相傳,讓釣魚臺119號從那時起就充滿了神秘色彩。
時光流轉。1949年,新中國成立,釣魚臺119號迎來新的篇章。然而,那藏匿在民間的傳說并未消散。盡管往昔的隆重之地,漸漸變成了普通居民的聚居之所,但居民們仍時常感受到一些難以名狀的異樣。
1958年,國內各行各業都在大干快上,這片土地被征收,南京塑料廠在此拔地而起。在機器轟鳴聲中,似乎夾雜著奇怪的聲響,像是來自地下的隱隱低吟,給新建的工廠添上了一絲神秘色彩。
就在南京塑料廠投建的這一年,我的祖父從湖南長沙趕來南京陪伴我成長。祖父身形清瘦,脊背卻挺得筆直,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那時,他總會牽著我的小手,在釣魚臺的青石板路上緩緩踱步,每一步都邁得沉穩而緩慢,仿佛在丈量著歷史的厚度。在他的眼神中,總是閃爍著一種難以捉摸的光芒,每當走到某個特定的角落,他總會突然停下,靜靜地佇立,凝視著那斑駁的墻壁,口中喃喃自語,仿佛是與另一個世界的人對話——當時的我年紀尚小,渾然不知。
記得我5歲記事那年,祖父第一次馱我去釣魚臺119號。那時南塑廠正在建設主廠房區,湖南會館遺址上還有三分之一,人走樓空的舊建筑尚未完全拆掉。
一到這里,我就被眼前那殘存的古舊建筑和多進院落所吸引。祖父在一旁和一個守工地的老鄉交談著,我則好奇地四處亂走。不知不覺間,我遠離了祖父,置身于湖南會館改作民居的多進院落之中。這里的一切都顯得那么陌生而又神秘,高高的院墻擋住了外面的陽光,使得院子里彌漫著一股陰森的氣息。我沿著狹窄的過道奔跑著,試圖找到回去的路,可每一個轉角看起來都一模一樣,我迷路了。我開始大聲呼喊著祖父:“爺爺!爺爺!”可回應我的只有自己“爺爺!爺爺!”的回聲……
就在我六神無主的時候,突然,一陣微風輕輕拂過,似乎在指引著我前進的方向。我不由自主地跟著這股微風走去,每走一步,心中的不安就似乎減少了一分。在微風的引領下,我來到了一個寬敞的院子里,滿眼的雕梁畫棟讓我看呆了——那些精美的木雕、彩繪,在歲月的侵蝕下依然散發著魅力。我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這一切,心中全是震撼!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祖父急促的呼喊聲,我順著聲音的方向跑去,終于找到了祖父。后來,我常常呆想,那股神秘的微風究竟是什么?是這片土地上的某種神秘力量在保護著我嗎?這個疑問,一直讓我對釣魚臺119號充滿了敬畏和好奇。
1970年底,我中學甫一畢業,就被分配到了南京塑料廠(全校同屆畢業生中唯我一人分進該廠)。我的父親是一名老布爾什維克,他身形干練,平日里話語不多,總是默默地承擔著工作的重擔,同時又對家族傳承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后來我才明白,我被分配到那里絕非偶然,是家父與塑料廠黨委書記許廣才事前有約——將我安排在四車間最臟最累的膠木粉工段當操作工。家父的想法,不只是單純地想讓我在艱苦環境中得到鍛煉,背后似乎還有著某種考量。當時的我并不理解父親的深意,只能聽從安排,踏入了這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工廠。
在膠木粉工段,遇到了我踏進社會第一步的兩位師傅——王茂才和王少成。王茂才師傅當時近四十歲,身材高挑,面龐黝黑,劍眉下的雙眼銳利如鷹。他的頭發總是倔強地豎著,如同他執拗的性格。收我為徒那天,他鄭重地將崗位入門“關卡”教授給我,要我默背膠木粉系列產品不同的原料配方。那些配方表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和名稱,就像是古老神秘的符文,需要用心去領悟、銘記。我日夜背誦,不敢有半點馬虎,可那些字符在腦海中時常無組織無紀律“串門”,張冠李戴。初次背誦時自然驢唇不對馬嘴,錯誤百出。王師傅見狀,嚴厲地說:“這些配方,是產品生產的‘密碼’,缺了一個、錯位一個,整個工段生產的秩序都將被打亂,出來的產品就是廢品。只有把配方時時刻在心里,才能在廠里生存下去!”短短幾句話,讓我體會到他對工作的嚴謹和對工廠原料配方“神秘秩序”的敬畏。
此后在日常工作中,他不僅傳授我技術,更讓我懂得了細節的重要性。他常說:“大事是由小事積累而成的,只有專注于細節,才能解開工廠背后的神秘謎團。就像湖南會館,歷經歲月依然矗立,靠的就是每一代人對秘密的守護。”在王茂才師傅的嚴格教導下,我逐漸掌握了工作技能,也對這個工廠的“神秘”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成為熟練工后,我便脫離王茂才師傅參加三班倒。我所在的小組組長叫王少成,正值壯年的他身形高大魁梧,行動敏捷,眼神中透著一股不羈,舉手投足間帶有尚武之人特有的豪爽與灑脫。他是太平軍后人,傳承著家族的尚武精神。
對新組員的我,他總喜歡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偷襲”我。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樣在機臺操作,王少成師傅悄悄地繞到了我的身后,突然,他猛地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手中的工具差點掉落。我驚恐地回頭,只見王師傅一臉嚴肅地看著我,說道:“在湖南會館的遺址上,隨時都可能發生不測,你必須時刻保持警惕。”還有一次,那是一個陰雨天,機房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氣息。我正在調試一臺新到的設備,少成師傅突然關掉了屋里所有的燈,在瞬間的黑暗中我慌亂地摸索著,想要找到開關,這時耳朵里突然傳來少成師傅的聲音:“在黑暗中,你更要保持冷靜,學會應對未知的危險。”那一刻,我體會到了他的良苦用心,明白了在這個看似普通的工廠里,也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危險,只有時刻保持警惕,才能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閑暇時,少成師傅也歡喜講故事。他講的最多的還是太平天國鼎盛時期的輝煌,如“鐵血征程”——自武漢長途奔襲1800里直搗南京,僅用30天。他口中的太平軍將士栩栩如生,我仿佛能感覺到在當年彌漫的硝煙中,有一雙雙神秘的眼睛在注視著這一切。
少成師傅曾告訴我,南塑廠剛建成時,諸事不順。先是機器莫名出故障,維修師傅們檢查多次,卻始終找不到原因;接著,倉庫里的原料莫名減少,卻毫無頭緒。就在人心惶惶之時,少成師傅偶然在膠木粉原料倉庫角落發現了一個神秘記號,那記號非畫、非字、非符,無人辨識。這一發現,給這座新建工廠增添了幾分神秘。
在與王少成師傅相處的日子里,不僅鍛煉了我的應變能力,還對這片土地的歷史和背后隱藏的秘密產生了興趣。
我在膠木粉工段才干到一年半,廠部領導層大調動,許廣才書記被調往云臺山硫鐵礦任礦長。他臨離廠前打破了與我父親的約定,將我從崗位最臟最苦的膠木粉工段調至廠設備科的下屬車間。這讓我既感到意外,又對許書記充滿了感激。可我總覺得,這背后似乎隱藏什么我并不知曉的秘密。
1976年唐山大地震,已是礦長的許廣才,曾專程來到南塑廠求助塑料薄膜,以支持唐山受災地區搭建帳篷之用。辦完公事,他特意到科里找到了我,說道:“你16歲進廠,開頭就在膠木粉工段干一線崗位,并能挺過一年半的崗位鍛煉,著實不易。但也值得慶幸,你學到的不只是技術和意志,更有先輩隱藏在歲月中傳承!”
許礦長找我談話時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不免心中生疑。就在他準備離開時,許礦長突然壓低聲音輕聲道:“這工廠的秘密,或許和你湘人家族背景有關,你多留個心眼便是了!”
說完他便匆匆離去。秘密?湘人家族?留個心眼?我一臉茫然,胸中好似有一百只貓爪撓心,這工廠和家族到底有著怎樣的關聯呢?
直到后來我回長沙探親,從親戚那里才得知家父臨終前都守口如瓶的秘密:1864年,清軍在攻打南京的惡戰中,我家族中的一位長輩,身為湘軍的哨長(相當于現在的連長)身先士卒沖鋒陷陣,在殺入天京沖進天王府時,與天王的衛隊死士展開了激烈的肉搏戰,戰至重傷昏迷不醒。戰后,他被安置在釣魚臺119號。療傷期間發生過什么?只知道他臨終前吐露出3個數字“119”。這個發現,讓我對家族與這片土地的聯系有了些許認識,也讓我愈發渴望揭開隱藏在釣魚臺119號背后的秘密。
歲月悠悠。如今,釣魚臺119號的重建工作已頗具規模,老建筑的風貌逐漸重現。當我再次站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望著眼前的湖南會館舊址,心中感慨萬千。在南京塑料廠的過往已成歷史回憶,但兩位王師傅的教導,如同湘人先輩留下的神秘寶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生命中。發生在釣魚臺119號的那些神秘事件,雖然漸行漸遠,但我堅信一定會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